暮色中,我坐的渡轮从江汉关驶向对岸的黄鹤楼。
傍晚过江的人多是疲倦的工薪族,间或一些缠人的小商小贩。人拥挤,舱中空气污浊。我在船舷边站着,感受着潮湿的空气和缕缕江风,心里矛盾重重……
从踏上渡轮起,我觉得自己好像“上了贼船”。为什么这急匆匆地过江?本来和夏冰说好了在汉口办事处招待所住一夜,可在政治处盖完章子,我突然打定主意过江。夏冰一脸不高兴,为我的出尔反尔生气。
我的理由是认床,在招待所睡不好。内心里,我知道这是一个机会。
一个脱开夏冰单独和张扬在一起的机会。军校四年直到现在来武汉实习,我从没一个单独和张扬在一起的机会,一个夜晚。这可能是一生中唯一的机会。
身旁站着一位面孔白皙身材高挑模样清俊的男生,他捧着一本书看得专注,借着红醉的暮色目不转睛,任凭泛着白沫黑油油的江水拍打船身,几乎溅到棕色皮鞋上。
而我现在没有同陌生人交谈的欲望。虽然我常会莫名其妙地欣赏街上或英俊或清秀或强悍或前卫的男孩,想入非非。
此时,我满脑子只有张扬的影子。
想象着张扬看到我突然一个人返回时会是怎样的表情。他会看穿我吗?他会冷淡我吗?他会鄙视我吗?还是……
一个男孩坐在我和夏冰对面的窗户边,一上火车我便注意到了他。这是一趟慢车,人不多,他一个人孤单地坐着,偶尔望望窗外飞逝的风景。
我和夏冰信口开河,侃着在部队里的开心事,侃着对即将报到的军校朦胧模糊的认识,侃着我们哥们的缘份,从入伍开始,同一个新兵连,同一个集训队,同一个文化队,现在又考上同一所军校的同一个专业。
我注意到靠窗的男孩在听我们的谈话。他嘴角偶尔出现的微笑暴露了这一点。他的个头比我和夏冰都高出半头,五官的线条清俊流畅,沉静自信的目光仿佛任何热闹事都无法打动他,帅气的把一向自认小帅哥的夏冰比成了一个稚嫩的小白脸……他就是张扬。
直到我们在同一个站台下车,又上了同一辆学校派来的接站车,最后掂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到同一幢宿舍楼寻找床铺时,我们才相视一笑。
夏冰有幸和张扬分在同一个宿舍,而我到一个人去了隔壁的房间。
军校生活中他们的宿舍成了我的第二故乡。我一有空就往他们宿舍跑,名义上是和夏冰战友情难忘,可每次只要张扬在我就流连忘返。张扬不在,我便兴趣索然。
我很快找到了和张扬的一个共同爱好,那就是看书。张扬泡图书馆我就跟着泡,张扬练钢笔字我马上上街买回几本字帖,张扬爱打蓝球,从不玩球的我也跟着到球场逛一圈。
军校的生活严整、忙碌。上课、去饭堂都集合站队,喊口令,每堂课前点名,晚上睡觉时队长和教导员会挨着班检查是不是光着上身睡觉,每天整理内务,叠豆腐块,枕头边不允许放书,星期天不能单独上街,要写请假条,申请外出卡,不得超过4小时。时不时因为穿操场会被警调连的吊兵吼一两句,让你攥着拳头想打一架又不能。
而我却因为张扬过得充实且快乐。一种感觉野草一样疯长。学校放电影,和他坐在一起,贴近感觉着他的热力,双膝不由地发抖,再精彩的画面也留不下印象;一起去洗澡,我的目光控制不住地往他赤裸的身体上瞄,一睹张扬滚着肌肉块的油亮肌肤和青春傲然的发育。
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。时常在暗夜里想着隔墙而眠的张扬狂乱地打手枪。每次从兴奋的峰巅跌入喷溅的川谷,我都想大哭一场,诅咒自己的无聊无耻无奈。多少次发下毒誓,可是第一百次地跌倒都会第一百零一次地挺起来。
我的青春岁月在这狂乱和暗夜的自渎中狼狈不堪。我在日益加深的痛苦中发觉,张扬,只能是我永远无法企及的海岸。
人生若梦。一切记忆都是梦。发生过吗?现实和梦中,感觉有多大差异呢。事实远去了,留下的也只是一场春梦。
我翻看张扬的藏书,里面有足本的三言两拍、明清艳情。而且大段大段的男欢女爱的描写都被他压了折,或夹了一片白纸。甚至包括一些余桃断袖的描写。
在他的床头柜里找书时,也曾翻到他前夜换下的沾满腥湿精Y的内裤,还没来得及清洗。我和他有什么两样?欲望袭扰我时也两样没有放过他,他也会和我一样在暗夜的寂静中隔墙打手枪,在冰冷粘湿中充满失落感。
我应该把自己从痛苦中拯救出来,然而夏冰的一句话再次把我击沉。
我以为我的依恋、慌张、激动和狂乱只是自己的事,我只生活在自我的感觉中。终于听到夏冰冷笑着对我说:“你往我们屋跑,不就是喜欢看张扬换衣服吗?”
夏冰的笑意象冰冷的刀子,那张清俊熟悉的脸一下子如此陌生。这是我亲若兄弟的夏冰吗?这是我心里还没长大的小弟吗?
其实他早就洞穿了我的秘密,他是冷眼旁观的人。他这么突然拧了一下刀子,我才感到刺骨的疼痛。
我第一次绝望冷冷地与他对峙。我一路的风帆,一路的优秀都在这个熟悉的陌生人面前土崩瓦解,灰飞烟灭。正是从那时起,我知道生命中有一个人难以躲避,他和我开着猫和老鼠的玩笑,他就是绝望。
课没上完,我第一次早退了。我只想一个人回宿舍静一静。张扬追上了我,关切地问:你的脸色这么难看,是不是病了。我拧着眉头说不要管我,我现在很绝望。
张扬随后回到了宿舍。他说人人都会有绝望的时候。那一天他说了很多,他的成长,他的绝望,他的希望……
之后一天晚自习,从教学楼出来,我在漆黑拥挤的楼道中快速地吻了一下张扬的脸,他楞了一下,怕吃亏一样回敬了我一下。
我们哈哈笑着跑到了如水的月华中,而我和夏冰的冷战很快破冰了。我们相互熟悉和依赖,就像了解自己的缺点和优点一样。
有缘的是,实习时我和和张扬、夏冰分在了一起。我们三个住在一大间房子里。我和冰的床相对,和扬的床相望。窗外种着几棵栀子花,每天清晨都会在洁白湿润的花香中醒来。
扬每天吃完晚饭后打球,跑得一脸一身的汗。冲完澡就穿着小裤头在屋里晃来晃去。我已习惯了他的春光泄露,似乎波澜不惊。
有一晚打扑克到深夜,冰和我挤一张床睡着了。梦中我又和扬在一起狂乱,意识突然清醒,冰的手在我的身上滑动,他温热的手抚摸我坚挺的硕大,我闭着眼睛在惊讶的撞击中极力让自己冷静,依然装做昏昏而睡。和冰一起多年,我从没有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。冰的清纯一直是我战胜堕落的支柱。我常想有夏冰这样快乐纯洁的朋友,说明我还没有完全堕落。我才能在一次次失落自责中重新找回内心的纯洁。
欲望和快感同乎摄住了我。冰把“昏睡”的我抱在身上。我一动也不敢动。我害怕一时的放纵会毁坏了冰,毁坏了我自己。
冰像一个做游戏的小孩,很快便把一切都忘了。对我身体的好奇心一瞬间淡去了,我的耳边响起均匀的鼾声。
早上起床时,扬看到冰从我的床上跳下来,故做大惊失色地喊:哇!你俩上背背山了啊!
我身边颇有几分扬模样的青年依然沉在书里。衣袂相擦,我能感觉到他肌肤的温热,但谁能知我心中情肠。
能如此认真读书的人真不多见了。我瞟了几眼他手中的书。
扑入眼帘的是间隔着省略号的词句:小穴……大……使劲呀……好爽啊……
我被蜂蛰了一样收回了目光,平静的江面滚着情欲的漩涡。昏沉沉的人群中激荡的各种欲望使船不堪重负,摇晃不己。我们就在这同一条船上,在风波诡秘的江中飘浮,没有目标,没有方向……更没有故乡。那一刻,满江的漩涡是否把他撕扯得粉碎?
他一定哭了!不哭,怎么能有“日暮乡关何处是,烟波江上使人愁”的断肠追问?
“看,月亮。”
一声稚嫩的童声在沉闷中响起。一个小男孩伸出一支嫩生生的手臂。疲惫的人们像被刺了一下,我的目光投向远处。
一轮圆月从江中跃起,如此清澈,皎洁,让人能清晰地记起千里之外的故乡。
我的眼睛楞楞地盯着江天一处的那轮圆月,任它的清辉把我照亮。
轮渡淡去了,看色情小说的青年淡去了,指着江月的小男孩淡去了……
今晚,我一个人过江,就是为了相逢这一轮江月啊。
今晚,我要抱着这轮江月入眠,或者,一直抱着它,睁着眼睛到天亮。
扬的冷淡或热情,鄙视或接纳,都显得毫不重要了。
至少,今晚……我拥有这一轮江月。
军校的日子,由于过多地关注张扬,我在我们班像一个局外人,更多是冷眼旁观,生活在别处。
我们宿舍是一大间,六张高低床,住了十二个人。来自各个军区,有院校的通信兵,有基层步兵连的,也有文书、公务员,经历不同,性格各异。
虽然每天在一起上课,训练,吃饭,睡觉,一起出工差劳动,一起到操场上踢足球,星期六晚上一起玩四副扑克牌的双升到天亮,总是感觉融不进去。
高飞是我的下铺,来自广东军区,他长得不高,但很结实,宽额头,浓眉若剑,有一点凹陷的眼窝里眼睛明亮,直鼻薄唇,方正的下巴,在我们队算是一个精干的帅哥。他在球场上踢前锋,抢位迅速准确,往往出其不意在单刀直入,又往往临门一脚把球踢飞,让大家一阵惋惜的大叫。由于住上下铺,我们常被派成一组打扫卫生,到饭堂帮厨,夜间值学校的流动哨,话就比别人聊得多些。
刚入学时,班里兄弟是通过玩闹熟悉的。有一阵子不知从哪个班刮来一阵怪风,玩闹起来几个人硬把一个人压在床上,强行扒下裤子。我们宿舍也不例外,一旦几个小子眼瞄住哪一个,那兄弟就吓得立马往门口狂奔,围追堵截后,按在床上,又是压胳膊,又是拉大腿,让你拳打脚踢都用不上劲,数只咸猪手摸胸挠痒,不扒到内裤,不笑出眼泪不放手。
我虽然不喜欢参与这种游戏,但也会在一旁一睹嚎叫者被迫泄露的春色。终于没有幸免,一天被几个人呜哇乱叫着按到了床上。眼睁睁被他们按着抽掉了皮带,我很怕痒,他们抓了几下我都笑到要哭,大叫着快要流泪了,这时高飞突然喝了句“别闹了” !把正解我裤扣的家伙一把推开了几步,那几个人惊愕了一下,一起松了手。自此,我们班就不再玩这个游戏了。
我心里对高飞有一些感激,和他走的更近了。有一天晚上穿着小裤头上卫生间,回来后往上铺爬,高飞坐在床上看书,突然就伸手在我裆部摸了一把,故做惊讶地喊了一句,“好大啊”。我光脚踢了他一下,立马跳上床,看他甩着手天真无邪地在下铺笑,我也哈哈笑了。
我们在俱乐部看电视直播的球赛,人太多,我坐了一个方凳,高飞硬是和我挤一张方凳,方凳竖放着,他挤坐在我前面看比赛,结实的P股顶在了我的裆部,随着球赛吊球,射门,他的身体也有些摆动,磨蹭着我,看着近在数寸他英俊的脸的轮廓,感受他身体的热力,我下面控制不住硬了。
我一动不敢动,眼睛盯着屏幕,活色生香让我心猿意马,呼吸也急促起来。高飞也感觉到了,他开始顽皮地往我身上靠,一点点和我贴得更紧,绷紧的P股挤压着我的兴奋。这小子竟敢逗我,我也玩性大发,那就往前顶吧。我们两个看得很投入,却又做着小孩的游戏。
这纯粹是游戏,第二天无意听到他对班长说我,他笑嬉嬉地讲:“虎子肯定是处男,还没碰过女人呢!我稍微碰他一下就受不了。”
我早就听说,张扬有女朋友。但内心深处,我不愿把那个女人想象得太具体。
偶然一次,我到张扬课桌里找课外书,平时翻他的书是从来不打招呼的。在一本《包发利夫人》里,我翻到一封信。信封上,地址是他家乡城市的一个商场,字迹娟秀。我内心一颤,这应是那个传说中的女朋友的来信。
我把信原样放回,却又控制不住内心的焦虑。终于还是颤抖着展开了折成白鸽形状的信。
我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。那封信把我的心扯得粉碎。
在信中,那女人回味了他们的X爱!回味了他们暑假中偷情的欢愉,甚至用了“想念你那硬棒棒的小棍子”之类的戏语,来恭候放寒假的爱人。
这些情话像针一样扎着我。我暗骂贱女人,一点也不淑女,真无耻。心里明明知道无耻的人是我,是我在偷看人家的情书,在刺探人家的隐私。
我TMD没经过女人,还要求所有人都不恋女色吗!我骂着自己,大声干嚎,却流不出眼泪。难道仅仅是我喜欢张扬,就接受不了他和女朋友Z爱吗。我说服着自己,内心却刀割般疼痛。
虚伪!真TMD虚伪!最虚伪的人是我!
很快寒假到了,本来说好和张扬、夏冰坐一趟车,然后中转回去,我自己找队长改了中转路线。
车票拿到手后,对面张扬、夏冰的怪异,我冷声说班里约好了,本班的几个弟兄选择了另一趟车。
他们坐下午的走了,我没有去送。我和高飞坐了晚上的车。
但那天我的情绪很低落,始终不愿多说一句话。因为是军校生,学校给我们订的是硬座。我和高飞的票挨在一起,他一直逗我说话,撕开上车前买来的饼干、果冻让我吃。可我始终有点相流泪的感觉。
“你是不是和张扬他们闹别扭了,天天粘在一起,这次倒劳燕分飞了!”高飞开导我:“快过年了,高兴点,什么事,过个年都让鞭炮炸飞了。”
“靠,谁和谁劳燕分飞啊!怎么话的说。”我打着哈哈,擂了高飞一拳。心里却念起:“天南地北双飞客,老翅几回寒暑”。
夜行车,又是硬座,很熬人。高飞说笑后睡着了,他开始依着我的肩膀,后来身子歪下来,我便张臂抱住了他,他几乎是在我怀里睡着了,脸对着我的脸,睡得那么香甜,那么安稳,那么无忧无虑。
望着在我怀里干净英俊的脸,我有一种想低头一吻的冲动。他偶尔张了一下眼,嘴角挂了一丝顽皮的笑,复又睡着了。
高飞梦中的笑让我感动!让我心中温暖,我从对张扬的幽怨中走出来。是啊,军校四年,能有几回寒暑,谁知以后各自会分到哪个部队,东西南北呵。聚在一起不容易,该珍惜的还要珍惜。
我们队的学员都是从基层部队考上的军校,哪个不经历过新兵连的摔打磨练,老兵班的浑水摸鱼。能够挤入各单位的文化队并最终蟾宫折桂的,多少总有些神仙放屁……不同凡响,不是新兵老油条,也是老兵新油条。自有那些高考入军校的学员们所不具备的优势与老辣。所谓,世事洞明皆学问,人情练达即文章。
也为此,以后带兵时,可以对那些蛋子的稚嫩嗤之以鼻:你穿过几条八一大裤衩?
高飞在他的一本书的扉页上写下:“壁立千仞,无欲则刚,海纳百川,有容乃大”。俨然做了座右铭了。
军校里,学员之间没什么利害冲突,哥们感情最纯真。但学员队也不是真空,总会有一个欲望的足球在绿草如菌的操场上飞速滚动,让你们疯子一样追逐,拚抢,冲撞,甚至胳膊肘使阴招,脚底下使袢子。兄弟反目,让人受伤滴血。
现在这个飞旋的足球就是队长、教导员手上入党名额。
按说我们这些军队油条,应该把这个诱惑看得淡些。考军校前,你工作再有成绩,表现再好,入党也很少轮到第一年度兵。等你踌躇满志考军校时,鱼与熊掌不可兼得,不能所有好事都让你占了。
所以上军校前入党的人并不多。而军校为了奇货可居,入党名额卡得很死,再说一个学员单纯就是学习磨练,并没有什么突出贡献,给几个入党指标那是悬在驴子眼前一尺的稻谷,为的是你让老老实实围着磨盘使力,近在眼前却又永远错那么一尺。
从基层部队来的都知道,军校毕业提干了,入党那是顺水推舟的事,要做兵的思想教育,你首先必须是党员干部。所以,入党是个必须的事,迟早的事,你不积极主动都会被帮助教育。这个道理懂,可谁不年轻气盛,血气方刚。在一个集体里,都想首先得到承认。
这次每个班只给了一个名额。现在想来,我那时也变成了一头蒙住了眼的驴子,围着香喷喷的诱惑使劲转圈,还以为志在千里呢。
我自己琢磨,我考试成绩好,几乎每门课都在队里拿最高分,平时没少给队里出板报什么的,千分制考评在全队排在最前面,还在系里受过系主任和政委的表扬。我这头驴子吃不到,谁又能吃到!
最后在我们班民主推选时,大家各怀心事。最后班长决定,大家匿名投票,谁得票多谁就是最优秀的。
结果高飞以5票排在第一。我只得了两票!
大家围着桌子坐着,我有些面红耳赤。我想我的两票,除了高飞投我的,另外一票可能是我的一个老乡于小军了。那一刻,我觉得自己特没劲,平时在系里队里上窜下跳显得特幼稚,特好笑。
高飞入党,对我来说也是一件高兴事。我们两个在班里玩得最好。真让我和他争,我也肯定让给他。可就是整个程序让我窝火。
张扬在他们班胜出了。其实我心里想着,要是和张扬一批入党,一起站在党旗下庄严宣誓,我都会觉得我的整个军校生活因为这一刻熠熠生辉。
而这个藏在我心底的愿望落空了。
学校图书馆为适应信息化建设,在一楼的西侧设置了电子阅览室,安装了80余台计算机,一半接入全军校园网,一半通过学校服务器接入互联网。校园网免费,互联网每小时1元计费,供学员上网查询资料。由一名图书管理员和一名招聘的地方小姑娘负责管理,分上午、下午、晚间三个时段开放。
白天我们上课、教育或训练,只有晚间时段和周末可以电子阅览。说是阅览资料,实际上只是上网冲浪。狼多肉少,每次都在开馆时提前守在门外排队,等那个扎着马尾巴笑容恬静的小姑娘一开锁,立马你争我抢地往里冲,进晚了就抢不到机子了。
所以,小姑娘总是被这帮楞头学员冲得一声尖叫,娇斥几句,学员们只是嬉皮笑脸地哈哈回应。我们是先抢到机子,再由小姑娘拿了登记本来逐个收借书证或学员证登记。开始我总是抢校园网,因为免费。
校园网有全军各个军区、各个军校的网站链接。上传的东东都是经过严密审核的,但每个军校主页也都有电影在线,可以找到很多经典或大片。同时,信息工程大学和几个军校也设立有BBS论坛和聊天室,可以胡乱灌水和聊天。
校园网聊天室也是很有特色的,最大的特点就是阳盛阴衰。就像我们这些指挥院校一样,清一色的和尚队,网名全是“苏……30”、“AK47”、“军哥嘹亮”、“铁甲冰河”、“大漠孤郎”之类。难得见到一两朵“军中绿花”。
我在聊天室和一个信息工程大学的学员聊得不错,我们两个经常开玩笑,讲些风景名胜和诗词文赋。他的古典文学修养很深,我们聊天时不时打出几句古诗古话,也会互相吹捧两句,或反讽几句。后来互相说了真实姓名和学校系队,也用队里的军线号码联系过两次,因为军线都在队部,用起来极不方便。
张扬也是一个网迷,所以经常晚饭后我们结伴去排队。互相配合抢机子占座位。但他不常和我紧挨在一起上。有一次他坐在我旁边,我看他在聊天室说话时用了一个女的昵称……“军中素颜”,几乎把我惊倒。
“你还素颜呢!整一个黑猫警长。”
张扬神秘地笑。他说这名字好啊,只有这样的网名才能真正接近那些女学员。试想,那么多先进的战机大炮狂轰猛炸,人家军花们也就越发矜持,简直成了攻不破的堡垒。只能迂回前进,在她们抱成小团、心理放松时,你披个狼外婆的花头巾,她也就拿你当闺蜜了,自然无话不谈,私房话让你耳热心跳,有趣得紧!
原来我们的党员模范这么色啊。最好你遇到的是另一头披花头巾的军中色狼。那才有趣得紧呢!
有一天晚上张扬上互联网,回来路上,他在我耳边神秘地说,你猜我今天上了什么网?
“你呀,还不是色狼网吗。”
“我今天在搜索里打了个Sex,点出了很多精彩。”他附在我耳边小声说,“我无意中点开了外国的一个同性恋网站。真是什么事都有!我赶紧关了。”
星期六上午,我们1队被派公差,为指挥集训队准备宿舍。指挥集训队由各个军区选派后备干部入军校集训半年,为科、股长任命前培训,属中级培训。宿舍楼是新盖的,配套设施让我们住大宿舍的学员瞪大眼睛羡慕。
每个宿舍住两个人,宿舍有一个小卫生间,有便池和洗浴设施,像宾馆的标准间。摆放两张床,两张书桌,两把椅子,每张书桌前都有军网的网线接入口。
“妈呀,这简直是来享受的!”高飞坐在软包的床上弹着腿,“哥们,我们来个五年计划,五年之后我们一起回来这里中培。到那时咱的工资是多少呢?哥几个可以天天晚上到八一餐馆喝酒,不醉不归”。
喝你个头呀!班长提着高飞的耳朵把他拽起来,招呼大家快点把各个房间的卫生弄好,一会儿队长还要来验收呢。
我忽然之间有些恍然。五年之后,大家真的再回到这里,我会和谁住一个房间呢?
张扬!我心里喊着他的名字。到那时,再不用住十二个人的大房间了,再不用一趟趟有事没事往他们班里跑了。下完课回来,我们在自己的房间看书,洗澡,说说笑笑。晚上,再不用狂热地想他了,就是想他了,只要欠起身,我就能看到他熟睡中的脸,听闻他的呼吸……
我一时痴了。流着眼泪笑自己。这是干么呢!以后,我们分得天南海北,要想重聚谈何容易。就是真有那机会,也不可能由着自己挑房间。现在集训队的名字都两个两个贴在门上了,两个陌生的符号被谁的手随意拨弄到一起。
这个周日是我的生日。
因为上次入党选票的事,我感觉到人心的寒凉。我本不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,但那种共谋的沉默气氛还是伤到了我。
这是我自己的节日,我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吧。我不要接受班里那种客气的祝福,我也不愿被他们束着手脚。我要请朋友去八一餐馆喝酒,我想请谁就请谁。
我把计划告诉了张扬和夏冰。夏冰小心地问我:你真不在你们班里过生日了?
“我想痛痛快快喝一次酒!不行吗?”
张扬笑了笑,说:“好吧,我终于可以为你买一次生日蛋糕了。”
我只请了我们班两个人:高飞和于小军。还有张扬、夏冰,其他队的我玩得好的朋友,警通连的两个士官老乡。
许完愿,在朋友们生日快乐歌和掌声中我吹灭了摇曳的彩烛,张扬帮我分蛋糕,他先用纸盘盛了两块,说这是给爸爸妈妈留的,我的生日应当先感谢他们的养育之嗯。真没想到张扬是这么细心的人。
我们喝酒,谈笑,唱歌,用奶油互相往脸上抹,用夸张的表情合影拍照片。连八一餐馆为我们房间服务的两个漂亮的女孩,也为我们的欢笑声打动。笑着给我们传菜,倒茶,拿餐巾纸。醉眼朦胧中,其中一个约莫十七、八岁的少女,眉目如画,那双眼睛真像寒潭一样清澈明净,未染一点尘埃。很快,我的注意力被张扬一曲恣意的《大海》吸引了,大家都跟着吼起来:“想要说声爱你,却被吹散在风里。猛然回头你在哪里?如果大海能够唤回曾经的爱,就让我用一生等待。如果深情往事你已不再留恋,就让它随风飘远。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,就像带走每条河流。所有受过的伤,所有流过的泪,我的爱,请全部带走……”
年少轻狂,幸福时光。
“虎子,电话。”
晚上正在宿舍练字,文书在走廊里扯着嗓子喊。
我答应着跑出去,文书从队部出来,怪笑着低声说:“是个女孩,声音挺好听的。老实交待,什么时候泡了个小妹妹啊。”
“小子,毁我啊。没事也给我编出个事来。”因为经常给队里出个黑板报,我和文书混得挺熟,见面了也常嘻嘻哈哈。
拿起话筒,我“喂”了一声。
“你好!”
我顿时楞住了。真的是个女孩,纯净柔和的声音很陌生,也很好听。怎么会有女孩给我打电话!
“你找错人了吧?”
“你是王虎吗?这是你给我留的电话。”
“我给你留的……电话?”我脑子飞速转着,哪个小子竟敢冒我名号?
“你在哪里呢?”
“我在八一饭店。”
“噢!你等一下。”
隐约听夏冰提过一句,我生日那晚,大家在饭店房间里唱歌,某人被粉丝追星了。我以为是说笑着玩儿,没想到追到学员队来了。小子也真是有色心没色胆,竟给人留了我的名字。
某人就是高飞,经常听他在走廓里、洗漱间亮着嗓子吼几句,“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……”、“今夜你会不会来?你的爱还在不在?”……
我们戏称他为走廊歌星。高飞的音色还是挺好听的,连教导员都夸他是豆沙嗓,拿捏好了真具备歌星的潜质。
我跑回宿舍把正戴着耳机坐在床上听歌的高飞拉出来。在走廊上踢了一下他P股,“快去接电话,小心让队长知道了!”
过了一会儿,高飞脸红红的回来了,他在我旁边坐下来。我拿了一本书认真地看,不答理他。他也不说话,有些局促地望着我。一会儿拿着我的水杯去加满热水。
说实在,我真有些生气了。
部队上,虽然大家开起玩笑来荤笑话不断,但最忌讳的还是乱拉男女关系。尤其军校里,学员地位最低。
你不是想顺顺利利毕业提干嘛,你不是想成为我军的明日之星吗,那就得先夹着尾巴做人。今天在我手心里,想整你,你敢打架吗?反了你了!所以,警通连的战士都敢欺负学员。队长、教导员常教育我们不要和警通连的兵发生冲突。想想,都是同龄人,同样穿军装,你几年后肩膀上星光闪闪,高歌猛进。人家当几年兵还得复员回去。人比人,气死人!谁看着不来气儿。
因此,学员就得处处谨慎,学会隐忍。用孔夫子的话说是:“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。”
高飞,你胆真是肥了。战士都不允许在驻地谈恋爱,你学员敢吗?看人家小姑娘长得漂亮,大头就管不住小头了。要是真给扣个和地方女青年乱拉乱扯的罪名来,肯定得开回原部队。
我写了一张纸条递给高飞:“第一,不准再往队里打电话;第二,不准在私底下有任何联系;第三,不准再让其他人知道这个事。”
高飞看完了,郑重地对我点了点头。
现在校园里,我们经常能看到指挥集训队学员的身影。甚至晚间抢电子阅览室的机位时,也常遭遇他们训练有素的矫健身姿。
碰到这些猛虎连、黑狼队拚打出来的指挥员,我们这些挂红牌的学员只能望机兴叹了。“所谓伊人,在网一方。溯洄从之,道阻且长;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央。”我们书本上拿来的战术是玩不过他们的实战经验的,偶有争执,我等也只能“桃之夭夭”了。
这批集训队有一百人,分两个区队带队。每次上课集合,清一色的少校、上尉,偶有几个年轻的中尉,在青壮派的团体中显得意气风发。校官服笔挺,肩章星光闪闪,从身旁经过,锃亮的黑皮鞋踢得嚓嚓响。
他们的课程安排少,考试有教员照顾。职务多少都带长,谁不从单位带点交游资本来。听他们说话,“人脉”、“地盘”的,才真是挥斥万遒。
不过想想,他们的现在正是我们的未来。而我们的青春年少他们已经不再拥有。人道是:长江后浪推前浪,前浪死在沙滩上。那就任他们浪几天吧。
下午自习课,我在俱乐部出黑板报。
为了增添装饰效果,把彩色粉笔研成小粉块,再分色或混色用胶水粘在画面上。完工时,我脸上,身上染了不少灰粉。下午澡堂开放,我拿了张澡票,带上洗浴用品和换洗内衣单个过去了。
因为是操课时间,洗澡的人没几个。我们学校的澡堂没有大池,进门左边是两间存衣室,贴墙摆放一格格储物柜,右边由四间相对分开又由一个廊道连接起来的浴室组成,每个浴室十五、六平方,沿墙安装了沐浴的喷头,冷热水可以调控。
平常洗澡,都是和张扬、夏冰他们几个一起来,偶尔玩闹,也互相搓背。常会被他们咸猪手抓一把,夸张喊叫,猛啊。
今天清静,我进到最里面的一间,在靠里边的位置打开了一个喷头,调好水温。温热的水喷流下来,我闭上眼,耳边只有水流的声音,身体感受着温热水柱的冲击,抽离了学员队的喧哗与压抑,水的触感这么清晰奇妙。我感觉四肢百骸都舒张开了,身体也微微有了些温热的反应。
这时,有个人端着脸盆进来了。我连忙背转身,有一点尴尬。他在我旁边隔了一个位置打开了水。
不知不觉中,我有一点点特别的感觉,好像一道灼热的目光冲击着我。那个人在洗浴,但眼睛一直没离开过我。是不是我刚才有一些反应被他看到了。
我看了他一下,他的眼睛避开了。他平头,方脸庞,眼睛在水雾中显得很亮,个头高,有180,身体壮硕,肩膀宽阔,胸肌和大腿上的肌肉也很强健。那种成熟强健的体质不像我们学员队的。
他的身体正对着我。见我看他,他右手慢慢往身上打香皂,左手随着泡沫在揉搓,他的手抚摸着自己,勃大起来。他的呼吸声粗重了,
一种暧昧让空气紧张起来,浴室里寂静得只听到放大的水声。我的身体有一些发抖。连忙转过身,背对着他。
平静!平静!我一遍遍告诫自己。
我的身体发软,像是挂在华山绝壁的栈道上,双手死死地抓住钳入石壁的铁索,一阵风,都能把我轻易带走。
这时,又有人端着盆子进来洗澡了。
像一扇慢悠悠推开的窗子,在一阵新鲜清冷的空气流过后,弥漫在洗浴间的暧昧的味道沉淀了,一群滑溜溜的鱼潜入黑暗的海底。
先前进来的那个人匆匆冲洗完身上的泡沫,收拾了东西出去了。
我从悬崖的绝壁上返回来,头还微微的眩晕着。调低了水温,寒凉的水从头到脚地冲下来,我的头脑从一片雾霭中清明。
多洗了一些时间。估计那人穿好衣服走了,我才抹干身体,到更衣室来。
那个人还坐在里面的长条木椅上,慢慢地穿着袜子,好像穿了很久了,却一直没能穿好。
他在等我。我迟疑了一下,去我的存衣柜里拿衣服。我冷淡地扫了他一眼。我怕啥,这是军校的澡堂,他能拿我怎么样。
他是一名上尉。一身军官服更衬得英挺精干,他沉默地看着我,没有说话。靠,不就是一身皮吗。
我默默地穿好衣服,收拾好向门口走去。
他快步抢在我前面,在澡堂的大门边,停下,用右手撩起门口的塑料条帘子,侧身让我先出去。看我昂首挺胸走出去,他的嘴角微微挑了一下,眼睛里有一丝笑意。
我也突然笑了一下。让一个高大的上尉为我撩帘,我还大模大样冒充首长不成。
气氛在一笑间变得轻松了。
“我叫唐汉,唐朝的唐,汉代的汉。我是指挥集训队的。”
他走在我身旁,一本正经地说。让我想起到军校第一次开班会时,各个兄弟开场的自我介绍。
“我叫王虎,学员一队的。”
来而不往非礼也。我也不加掩饰地说了姓名。
“有机会到我们队坐坐。”
我低声“嗯”了一声。刚好三队的一个学员去洗澡,和我打了个招呼,我有意停下,和他扯几句话。唐汉默默端着盆子向新宿舍楼方向走了。
我知道,我是不会去找他的。
我心里有些苦闷。这个唐汉凭什么在我面前这么放肆!凭什么就敢挑逗试探我?他是网上所谓的同志吗?他为什么会当我也是同志?我喜欢张扬,我喜欢的人是一个男孩。我就是同志!但凭什么唐汉第一次碰面能看到这一点。我身上真的有什么标记吗?我真的沦落到了这个地步吗?
没有平常洗完澡后的轻松自在,我心里堆了很多疑虑,却不能向任何一个人去诉说,一起讨论这些疑虑。
唐汉之所以会对我这样,是因为我长得帅吧。因为我的帅,他想试探我,接近我。可能在那样一个场景中,不论是我,是张扬,是高飞,是其他任何一个帅帅的男生,唐汉都是会这样的。这个际遇性的场景过去了,一切也就消失了。我还是我。我的生活没有改变,我未来的生活轨迹没有偏离。
我会顺利毕业,提干挂军衔,到基层当排长,再当连队主官,一步步往上升。或者去机关做一个上传下达的参谋、干事,去争个股长、科长。
我四顾八方,踌躇满志起来。
碧蓝的海水,在天际线滚成巨大的穹窿。
闪烁彩色辉光的白沙滩。一些破碎的贝壳,尖利地散落,内面凝固着一层五彩的油花。炫目,阳光让人有些晕船的感觉。
潮水像硕大软体动物的舌头,吐伸过来,卷走一些,又悄然留下一些。几块磨得珠宝一样的绿色啤酒瓶碎块。粗壮的水手在深海的甲板上喝啤酒。海水无边,阳光刺眼,金黄色啤酒花顺着小麦色的胸腹往下淌。
随着潮水漂来了鲜艳的海蜇。一摇一晃的彩色毒蘑菇。巫婆送给白雪公主的青红两色苹果,青色的一面咬掉了。
沉船的龙骨。这些精致的残骸。没有风,没有帆升起来。没有白轮船向着海湾驶来。
“张扬,快啊!”
我喊着,跑动。来,我们给这条船树上桅杆,拉起帆。
“快啊,要起风了。”
“这不是帆!这是我给女朋友买的白色连衣裙。你看,挺好看吧。”
张扬迎风抖开那叠白帆,那真成了一件白色的裙子,在风里袅娜地飘。
那裙摆忽就掀起了黑暗的风,砂石和贝壳都飞起来,打得我眼睛疼。潮汐暴涨,几米高的黑浪像叠山一样压下来。
张扬不见了。周围一片黑暗,潮水拍击着我的身体,深海的冷,浇透了我。我喊,嗓子却发不出声音。我游泳,双腿抽僵直地往下坠……
“虎子!虎子!”
有人焦急地喊我。很熟悉的声音,我却无力应答。
我从噩梦中醒来,头昏沉沉的,直感觉到冷,冷得牙齿直打颤,身子发抖。
“班长,虎子头好烫啊。”
有同学拉亮了灯,高飞一手抓着床栏,探着身子,另外一只手摸着我的额头。感觉他的手玉石一样,凉凉的,那一小片清凉像磁石一样吸附在我的额头。
我刚才在梦中喊叫了,把同学都惊醒了。
那天晚上,我们班都没睡好。他们七手八脚地帮我穿上衣服,班长和高飞轮换背我,往学校卫生科的小楼赶。
我昏沉沉的,只感觉冷。那种掉进冰海的冷。
值夜班的医生和护士被喊醒。测体温,39。8度。接下来,手指采血化验、打针、输液。医生说是重症感冒,急性扁桃体炎,要住院治疗。打完退烧针后,开了三瓶吊水。班长带着同学先回去了,高飞要求留下来照顾我。
“虎子,你刚才挺吓人的。又喊又叫。我都怕你把床板晃下来,那我就惨了。”
高飞坐在床边说话:“你平时壮得小牛犊一样,也没见你吃过药。怎么烧一次就这么惊天动地。”
“不鸣则已,一鸣惊人。”
我回了一句。我俩都嘿嘿笑了。
“还一鸣惊人呢!这校园的鸟都被惊醒一大半了。看你们班刚才把门诊室的门都敲坏了。明天找你们队长赔!”
值班的小护士刚好推门进来。伶牙利齿,一听就不属于婉约派。学校里,年轻的女军人除了机关的年轻女性领导外(那是得仰望的),食人间烟火的就是卫生科几个女医生和护士了,属于濒危保护动物。平常男学员们有个小痛小痒也爱往卫生科蹭,不仅为看病,顺便看一看这几个或妍或媸的“熊猫”,听几句莺声燕语。
也有灵通人士打听到这个那个的芳名,对着身材相貌评分或取绰号。今天值班的护士叫刘佳佳,去年才从两年制的军医学校护理班毕业,黄毛丫头一个,还没我的兵龄长。
刘佳佳身材窈窕,长着一双水灵的大眼睛,眉梢、眼梢都有一点往上吊,有点异域美女的风味。在熊猫榜上,名列前茅,人送雅称“楼兰姑娘”。
这“楼兰姑娘”还真有先进技术,输液时只给我扎了一针。也就蚊子叮了那么一痛。
张扬早上出完操就和夏冰一起来卫生科看我。
我在他们眼中看到了真挚的怜惜。只有好兄弟才会这样心疼和呵护。高飞一晚上守着我输液。按照“楼兰姑娘”的要求,不时用湿毛由敷在我的额头上降温,到早上眼圈黑了,眼睛红红的。看张扬他们过来,我让他赶紧吃早饭,回去睡会儿觉。
夏冰坐在病床边紧握着我的一只手,眼泪在眼眶中打转。
张扬从踏进病房,眼睛都没离开过我,我看得出他的关心。他提着暖瓶去打开水,又去服务社买来奶粉和一堆零食。他是个细心的人,专门给护士站的“楼兰姑娘”们买了一大袋零食。
张扬和夏冰争着要给队长请假留下来照顾我,让护士长硬给撵走了。“军校的棒小伙哪能这么娇气!看你们几个都像他的亲哥哥!”护士长泼辣地将了一军,“学校规定,一律不准陪护。你们别想趁机逃课啊。”
上军校三年多了,我没请过一次假,没缺过课。
这次生病,在卫生科住院部的病房上躺了几天。想想,这也是一种经历吧。
那些存在的,总是合理的。军校设置有卫生科,上面有一系列金字塔排列的体系医院,直至总医院。战时有有野战医院,有医院船,有回送伤员的飞机、舰船。这一整套庞大体系,必然会在某一个环节和我相遇。
那还有什么偶然的相遇呢?生命中的某一个人?一次刻骨铭心却终将离散的感情?或者仅仅是一场单相思的不伦苦恋?
高飞告诉我,我昨晚上烧糊涂时还喊着“张扬”的名字。
这三年来,我喜欢他,喜欢和他在一起,喜欢看他的笑,喜欢听他说话,喜欢他蓝球场上快速攻防的移形换步,喜欢他看书时的恬静神态,喜欢他不经意间的一些小动作。
然而,我对他的喜欢不能说出来。不能在同学们面前说,也不能单独向他表白。甚至不能让人看出来。
我怕一旦说出来,我会成为他眼中的另类。他有女朋友,他们相思、爱、欢愉,将来会结婚育子,白头偕老。我算什么呢?只是他的好同学,好兄弟,生命中的一个匆匆过客。
在这些胡思乱想间,我体温也不间断地波峰浪谷。医生、护士为我忙前忙后。楼兰姑娘也许是接受了张扬美食的贿赂,对我格外关照。白衣飘飘,抽空就过来给我测体量,休息时也过来和我说会儿闲话。大眼睛忽闪在病床前,让我在疾病的阴霾中感受到一抹明亮。
她给我讲军医学校的故事。护理系几乎清一色是女学员,整个队一百多人,才有四个男学员。
“我们女生给他们四个取了个绰号,你猜叫什么?”
“四大天王?”、“四大金刚?”、“四大美男?”
“什么美男,远不如你帅呢!叫四个小天鹅!”
我头脑里浮现了四个穿着白纱短裙,肩宽腿粗的小天鹅叉着腰、点着脚尖蹦蹦哒哒的模样,不由笑出声来。
楼兰姑娘笑得脸庞绯红,娇艳明丽。曹公笔下的“姣花照水”,也就这般模样吧。我一时有些痴痴的。
她也默默地看着我。
我突然害怕这样奇异的感觉。
“我倒是羡慕的紧呵。万红丛中一点绿,四个小天鹅真是艳福不浅。”
我夸张地晃动舌头舔舔嘴唇,两手在耳边竖起来摆动,做色狼状。
楼兰姑娘哇得一声跳了起来。
“讨厌!你……”
那天,我和刘佳佳正在病房里说笑,听到有人在半开的门上节奏铿锵地敲了几下。
我抬头看,一个高大的上尉提着一大袋水果微笑着站在门口。
竟是指挥集训队的唐汉!
他怎么知道我住院了?我一时有些慌乱。这家伙肯定去学员队找我了!天!真不知他是怎么介绍自己,又怎么打听我的。
既来之,则安之。有道是,抬手不打笑脸人。总不能冷冰着脸赶他走吧。况且楼兰姑娘还瞪着大眼睛,看着这个英挺威武的上尉呢。
我招呼他坐下。他放好水果,摆出一副我们队教导员的姿态,对楼兰姑娘微笑了一下说:
“谢谢你啊,白衣天使。我们王虎在卫生科养白了。”
他绕着病床,从头到脚端祥着我,真当我是他的兵了。把我看得有些拘束起来,要不是手上扎着输液针,指不定得起立给他敬礼了。
这家伙竟有反客为主的本事!不就仗着军衔高吗。
刘佳佳估计被他酷酷的一笑震住了,又被他“天使”“天使”的几句好话一捧,害羞得像一个小姑娘。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,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。
“王虎是我弟弟的好战友,和我弟弟关系很铁。我弟现在信息工程大学,老打电话要我看看他哥们呢。”
唐汉煞有其事地说着他那个虚无缥缈的弟弟,连我听起来都合情合理。他现在来看望生病的我真是顺理成章,最自然不过的事了。
靠,这是什么事呵。这家伙太有才了!要是他说是我哥哥的战友,估计一到我们队就会露出马脚。
“我弟弟病好了,我们哥俩请你吃饭。可不准不去啊!”
唐汉热情地对刘佳佳说,满眼感谢之情。也不知是在演戏还是真的。有人在护士站喊刘佳佳。楼兰姑娘起身说那你们聊吧,就出去了。
“你弟弟叫什么名字啊。”
“想知道吗?他叫……王虎。”
他压低声音对我说,故意用了那种磁性的声音。我转过了头。我有些烦这种表演式的热情。原想,我和他只是偶然邂逅,擦肩而过,互相回头望了一眼而已。我不想与他有什么特别的。
“我是逗你开心的。别介意。”他沉默了一下,“这两天都没看到你在队列里了。很焦急。所以,就到你们一队找你,才知道你住院了。我吓坏了,真的。”
他语气真诚地像一个新兵。真不知道哪一个才是他真实的一面。
“我兵龄比你长,个子比你高,你喊我声哥不丢份吧。”
“你军衔比我高,职务比我高,我得喊你首长。”
他定定地看着我,眼里两团漆黑的火焰有一些朦胧。他释然地哈哈笑了两声,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果刀给我削苹果。
他用刀子把削好的苹果再削成小块小块,盛在我的饭盒里。拿牙签扎了,端在我面前。
看着他有一点笨拙地削苹果块。我一直担心他会削到自己的手指。然而,我的表情很平静。
在一个乳白瓷碗里剥一把鲜红的石榴籽。这应该是很张爱玲的一个情境。
而眼前这个魁梧粗壮的上尉在小心地切苹果块,让我在滑稽中有一些感动。
唐汉这两天一有空就来卫生科,给我买些水果,从八一餐馆要两个清淡的菜装在一次性饭盒里送过来。
刘佳佳颇羡慕地说,还是有个哥哥好啊!
当然,唐汉也没少用话梅皇、太妃糖、开心果之类的零嘴贿赂护士站的熊猫们。她们都开始喊唐汉“参谋长”了。
其实,唐汉只是一个快反团的副参谋长。参加完这次中培才能接任参谋长。熊猫们俨然军级首长,直接就下副团干部的命令了。
唐汉也会给我讲些基层部队的为官之道。毕业后任排长,怎么处理连里关系,和兵的关系,和干部的关系,和营里、团里的关系。怎么在连队扎稳,怎么又能锦里藏针,随时显了鹤立鸡群的超凡气势,受到更高层的重视之类。好像要把他这些年的历练全传给我,让我像张无忌那样一天练完“乾坤大挪移”第七层。
楼兰姑娘出入病房,偶尔听他话锋,笑着说:“唐大参谋长这叫拔苗助长!连厚黑学都用上了,怪不得你提升得这么快。”
其实,唐汉的许多真经法宝也是他道听途说,东鳞西爪拼接的。我要真听他,肯定得走火入魔,自废武功。
他这样滔滔不绝,是怕和我在一起的沉默。
喧哗与骚动掩饰的是内心的无尽寂寞。我们是两个寂寞的人。
那天,唐汉正在传经送宝,张扬进来了。
看着这个高大英俊的上尉在我病床边谈笑风生。张扬的脸色有些阴郁。
我也有些慌乱,一时不知怎样介绍唐汉。
“张扬,这是我战友的哥哥,唐汉。指挥集训队的参谋长!”
话说完我就懵了。我真是烧糊涂了,指挥集训队哪来的参谋长!
我不习惯在张扬面前说谎。
唐汉看看张扬,看看我,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。一瞬间又恢复了平静。
“哪个战友?信息工程大学的那个?那不是你在军网认识的网友吗?”
张扬毫不客气。说话也不礼貌了。我一听来气了。凭什么这么不给面子。唐汉是我战友的哥哥也好,是我网友的哥哥也好,有什么见不得光吗。
唐汉疑惑地看看我。我没给他说起过,我在校园网上认识一个聊得很好的学员。当时唐汉说他“弟弟”是信息工程大学的,我还暗乐了一下。纯属巧合。
唐汉去我们队找我,说是我战友的哥哥。这话别人不会有任何疑问。但张扬和夏冰不会没有疑问。我和夏冰一个新兵连过来的,所有的战友都是熟识的。所以,张扬直接就想到了我在校园网上认识的那个学员。
“王虎病了,我来看看他。我队里还有事,先走了。”
唐汉丢下一句话,起身走了。
我没有说话。
张扬也沉默地坐着。
“我今天不烧了。准备明天给医生说,出院回去上课。”
“那也好。队里这几天都在传,说你在卫生科把楼兰姑娘泡了,乐不思蜀。这话传多了对你没好处。”
“谁这么嘴碎!这谣言你也信啊!”
“我不信。说多了,队长、教导员不信吗?你这批还要*啊!”
张扬急得涨红了脸,恨铁不成钢的模样。看得出,他对我的关心。
他真的关心我!他心里是在乎我的!我感受到眼眶里暗涌的湿热暖流。
楼兰姑娘讲过一则军医学校的趣事。
护理系做教学观摩和竞赛,挑选出各队的优质女生拍了一整套护理操作的图片。这几个才貌“双优”的女学员或微笑,或恬静,或认真,或沉思,或温情,或干练,或飒爽,或美艳,或清丽……一帧帧特写图片在橱窗里只展览了一天,当晚便全部不翼而飞。学校因“照片门”专门组织了一次点验,结果还是踪迹全无。宣传处的胖干事心疼冲洗照片的钱呵,沉着脸在校园里转圈,看哪个男学员都像偷照片的!
看来军医大学的男学员虽成长在姹紫嫣红中,也只能“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,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”。拿美人当图片,看看而已。
军校没有地方大学旖旎的校园风景。记得我们军校网上有人转载地方大学的一曲《如梦令》:“昨夜饮酒过度,误入校园深处。呕吐,呕吐,惊起鸳鸯无数。”
当场把我们笑倒。心底也暗生羡慕。
张扬的忧虑没错。喝白酒和男女关系,是军校学员的大忌。
早上查房时我给管床医生说了要出院的事。他说观察一天,明天上午通知学员队,为我办理出院手续。
查完房,刘佳佳到病房来了。她不像以往那么嘻嘻哈哈地,静静地坐着。没想到,她也有这么沉静的一面。
“王虎,你以后怎么打算的?”
“毕业,下部队。像唐汉说的那样,从排长做起,摸爬滚打,为国防建设做贡献。”
“你就没有别的想法?没考虑过留校?”
“留校?快给我拿个体温计。我退烧了吧。研究生都不敢想留校,我敢想!”
“人生没有做不到的事,只有想不到的事。”
刘佳佳一脸凝重,看来这小女孩还是个心志高远的主。
“天使啊!你可以申请到政治教研室,讲授哲学了。”
“我不是和你开玩笑的。唐大参谋长对你好吧!”
“唐……唐汉!他是我战友的哥哥。”
我吃惊地看着刘佳佳。这个世界怎么了?我眼里一直胸无城府、天真烂漫的小姑娘,一下子变得如此心机缜密,让我敬畏了。
“你想知道唐汉的一个秘密吗?”
楼兰姑娘,你是打入光明顶的小昭吗?你有多大秘密啊!连唐汉的秘密都知道,我们在你面前岂不成透明人了。
“我不想知道别人的秘密。”我说话有点心虚了。楞楞地看着刘佳佳,脊背上一片冷汗。
“唐汉给你说那么多宝贵经验,你以为都是他成功的资本?”
刘佳佳不依不挠。
“他那套半生不熟的经验,还不是在炒冷饭啊!我会信他。”
“这就对了。他那些是眼药水,你可别把眼药水吃肚子里了。”
“唐汉提这么快,不是靠他的成功经验。最主要的是……”刘佳佳飞快地看了一眼门外,一副小心隔墙有耳的神情,小声说:
“他爸爸是一个将军!”
这就是唐汉的秘密!刘佳佳你吓死我了。
搞得这么玄虚,不就是唐汉的爸爸是将军吗。
“他爸爸是将军和我有什么关系?”
我长吐了一口气!
“有关系!唐汉和他弟弟都是你的好战友。别人哪有这缘份!你只要想留校,不是天方夜谭。”
楼兰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,好像美好的前景近在眼前。
我突然有点哭笑不得。
我出院了,正赶上队里参加信息化演习动员。
这次演习的代号为“兵谷铸剑”。
军校为了提高学员信息化作战指挥能力,由训练处和军事教研室协作,以指挥集训队为重点,由学员一队配合,全员参演,筹划一场高技术条件下作战指挥演习。
立案企图、军事地图、作业工具、电脑、投影仪、终端、单兵战斗装具等等,陆续由教研室下发学员队,组织演习前的各项筹备演练工作。
这些天,大家都处在亢奋状态。换上了作训服,扎上腰带。挎包、水壶、弹夹、指北针等分类左肩右挎,右肩左挎。作战背囊实装好,整齐地排在宿舍里。
学员们平时的散漫和嬉闹不见了,集合站队更加迅速整齐,行进的步伐更加铿锵,看人的目光变得锐利锋芒,说话变得急促简短,行动变得果敢有力。一个回眸、一个手势都能感觉到年轻有为的心跳。
一个个摩拳擦掌,跃跃欲试,心中回旋的却多是抢滩、红警、CS模拟出的血腥激烈场面。
而指挥集训队都经历或组织过多次军事演习,他们不像我们一队学员这样兴奋和紧张。经验丰富、驰张有度是他们的优势。然而,电脑操作和网上作业显然是我们的强项。
两个队间开始弥漫起较量的气氛。
唐汉往队里给我打了一次电话,说这些天忙,没时间来队里看我。口气平淡,但我能听出言辞间的关心。我告诉他身体全好了,没问题。
“演习时二十公里奔袭你要是跑不动,我帮参谋长背背包。”
唐汉在电话那端哈哈大笑。
那天在病房,张扬突然发飚,唐汉闷闷不乐走了,我心里颇有些过意不去。听刘佳佳说到他家庭背景后,因为我是个性情散淡的人,反而把去找他说声感谢的心意也放下了。
我们队也有两个将军家的公子,平时队长、教导员都热眼相看,有同学鞍前马后,左簇右拥。我的态度一贯是君子之交淡如水。张扬曾因此口头表扬我淡定,让我暗喜了许久。
现在,唐汉哈哈一笑间化解了心头的芥蒂。
“醉里挑灯看剑,梦回吹角连营。八百里分麾下炙,五十弦翻塞外声,沙场秋点兵。”
“兵谷铸剑”开始了。
前三天网上演习,都是由学员队食堂做好了饭菜送到科技楼作战室。虽没有执刀分食烤牛肉的壮阔,但土豆炖牛肉还是喷香了整个楼道。
作战演练室一列排开的大屏幕上,由各类实战演习剪辑的画面在声、光、电、色的空间里烟火眩目,炸声震耳。演习按编设程序在导演组的推演中顺利展开。
指挥集训队和我们队的学员按比例进了了混合编队,分为四个演习队。并分别指定了队长、副队长。我和张扬所在的两个班配对指挥系的三班,编为演习A组。作战室见面会上,我们A组的队长走上台前作战动员,赫然一个熟悉的面孔,身姿英挺,一脸严肃的唐汉。
我、张扬和夏冰任职作战参谋,高飞是油运助理,我们班长是通信参谋,其他工兵、防化、军械、侦察、炮兵等角色一一具备。
而指挥集训队的学员都是科长、处长的角色。即便在演习中,森严的等级还是打不乱的。
我们互相喊着“王参谋”、“高参谋”时,语气中能够感觉到一种责任的骄傲。这是一种新鲜的感觉,我们从指名道姓的学员身份上升到特定称谓的指挥员角色。
尽管是虚拟的,但个个都意气风发,指点江山如画,气吞成里如虎。
唐汉在作战动员中慷慨陈词,很会鼓动人心。令我没想到的是,他朗声念了半阙辛词,做为演说的结言:
“问渠侬:神州毕竟,几番离合? 汗血盐车无人顾,千里空收骏骨。正目断关河路绝。我最怜君中宵舞,道男儿到死心如铁。看试手,补天裂!”
沸水河畔,一场遭遇战打响了。
密集的枪声,惊飞了绿柳林中的野八哥。河水被爆响的炸点溅起数米高的水柱。
一队穿迷彩报,戴迷彩头盔的军人,以战术队形接近爆炸声声的沸水桥。匍匐、腾跃、迂回、掩护、冲锋,身手敏捷;高姿、低姿、前扑、出枪、射击,一气呵成。
我们的A组的任务是,歼灭桥头守敌,通过沸水桥。奔袭二十公里,在指定时间到达兵谷,完成指挥所的转移。
肩窝和后坐力下的枪托撞击,身体和凹凸不平的地面撞击,全套装具增加了撞击的强度。而我们已感觉不出疼痛。
网上作业演习和战场情况处置,我们A组取得了全优,唐汉向大家竖起了大拇指。指挥所的转移离开了作战室,全副武装在野外奔袭二十公里,还要完成作战任务和战术考核,是对我体能的一次考验。
敌军负隅顽抗,仍然很快被歼灭了。
我们猛冲向沸水桥,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。一个炸点显示偏离,沸水桥头腾起一道火光。
这座坚固的钢筋水泥桥梁在我们心目中必须粉身碎骨。在战场设定中成为虚无。
二十多米宽的沸水河水流湍急。
队伍突然受阻。作为一个指挥员,我们要考虑到桥梁被毁。演习情况设定,要考虑好下一步的战术行动。现在河水这么急,我们涉水过河,衣服和鞋袜全湿了,还怎么二十公里的奔袭。
大家都看着指挥员唐汉,眼光中已有些愤懑情绪。
这次演习分为4组,我们被摩托化机动到高速路出口,分别以不同的线路挺进兵谷。导演部虽然没有说评名次,但竞争肯定存在的。一样学习训练,一样年轻气盛不服输,在演兵场上,谁不想抢个头彩。
“队长,现在我们眼中,敌军撤离仓促,沸水桥还没完全坍塌。我们指定工兵简便架通,小队呈一线通过沸水桥。”
指挥班的一个少校向唐汉建议。对啊!导演组设定的情况并不明确,我们也没有必要一根筋认定沸水桥已被彻底炸毁。现在强过沸水桥,并不算违规。队伍中纷纷呼应。
唐汉冷冷地看着大家,一字一句地说:
“现在是战场,作为一个指挥员,你会让你的部队,你的兄弟,凭空通过毁塌的大桥吗!”
寂然无声。
唐汉转身快步走向河边。这时,我身边的张扬突然一跃身向唐汉的方向冲去。我也紧跟了过去。怎么了?我怕张扬因为唐汉的牛逼而引起冲突。
张扬快步擦过唐汉身边,抢到河边,鞋也不脱,举着手中的枪下水了。
唐汉惊愕了一下,也跟着进了河里。
我们队的学员也都快速下水,指挥集训队的领导们也跟进了。
接下来的奔袭,衣服往下淌水,脚在湿鞋里打滑,不时有人一不小心跌撞在地上,膝头渗出血珠。然而,大家的脚步没有停下来,我们在往前冲,道路似乎越来越没有尽头。
那天,我们A组最后一组达到兵谷。我们像一支从阵地上撤下来急待休整的军队,刚刚经历过血腥的拼杀,一个个浑身湿透,鞋上、手臂上、脸上抹着泥灰和血痕。有人脚扭伤了,有人膝盖碰破了,有人虚脱了,互相搀扶,一步步趔趄着前进。
兵谷训练场连接着一条山谷,一条清溪自山谷中流出,在谷口跌落成一帘飞瀑,倾泻入一泓心形的寒潭。
进谷的路伴着溪水,在巨大的山石间若隐若现。
我和唐汉走在幽谷中。
那天,A组最后一组到达兵谷。我们在先前到达的学员们眼中看到了羡慕和敬重。
在兵谷训练场完成演习的总结。晚饭后,指挥集训队和一队的学员一起打打蓝球,打排球,或者侃大山,听他们说在基层带兵的趣事。
唐汉到我们班喊我一起去山谷走走。我爽快地答应了。
这次演习,唐汉担任A组队长,让我见识到他做指挥员的才干。想起那天他为我削苹果的笨拙模样,真是难为他了。
山谷风景很美,溪水清澈,岩壁嶙峋,植物很茂盛,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和野果子。唐汉不时从一块山石跳到另一块上,顽皮的一面显露出来。
“你知道不,小时候我可淘了。天天在外面野,老挨我爸收拾。”
“那你是不是像《激情燃烧的岁月》里的石林啊”。
唐汉突然停下来,端祥我,眯起的眼睛满是笑意,也有一些惊诧。
“这你都能看出来?你能看出我爸也是军人?”
“不是我能,是某人身上有将门虎子的气质。”
我惴惴不安地小声说。觉得好像刺探了他的隐私,又不敢表露出来。脸也有点微微发热了。
他哈哈笑起来,在溪水边正正身形。好像身上真散发出将门犬子的威风。看来,恭维话是人人爱听的。再经不起逻辑推敲的马屁也会被顺理成章地接收。
“但是我从不靠我爸的关系。在军校时,没人知道我爸是军人。”唐汉说,“那时,我很佩服我们班的一个学员。他家的条件很差,父亲早逝,母亲打短工供他上学。他本来可以考上北大的,但他选择了军校,为的是不让母亲四处磕头求人借学费。毕竟上军校不交学费,衣食住行都是免费,每个月还有津贴。他成绩很好,从来都活得不亢不卑。”
唐汉告诉我,毕业时,他拒绝了父母动用关系把他分回北京的安排,而是选择去了边防团,从一个基层的排长做起。
他讲起一个边关的小故事。
风雪,除夕夜。边关,哨卡。
战士们都坐在俱乐部看电视里的春节晚会,笑声伴着悄悄流下的眼泪。冻得发硬的雪地,风吹不起雪花,像磨擦玻璃一样发出砂砂的声响,。小树和灌木丛凝结了雾淞,晶莹剔透,像神话世界里的奇异装饰。把边塞的清冷装点得更加边缘,仿若隔离了活色生香的温情热烈。干冷的空气中还飘浮着晚饭后燃放鞭炮的烟火味道,让人不由得吸一下鼻子,还是人间扎扎实实的年味,冷冽中裹着些许温热冲入心腑。
唐排长穿好皮大衣,戴上大头笠一样的皮帽,大头鞋,扎上武装带,向哨卡走去。
按惯例,除夕夜由干部站岗。让战士看春节晚会。小路上的雪被哨兵踩得瓷实。走上去有些打滑,像小时候走在结了冰湖面上。唐排长摆了一下滑冰的动作,皮鞋底子在冰地上滑了几步,晃了一下停住了。他在黑暗中笑笑,接着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试探着往前走。
“口令!”
“5。回令!”
“8。”
像平常一样干净利落地回答口令,交岗前的程序并没有因为年关而变得特别。然而,周围的空气在喊话声的震响中回荡着某些熟悉的陌生,一种太流畅而聚起的亲切。
站岗的人握着钢枪缓缓转过身来,唐排长打了一下敬礼,紧并绷直的指尖擦着耳梢定住了。
唐汉没想到父亲会出现在哨卡上。
风雪除夕夜,将军陪排长站了一班岗。
一向苛严的父亲,采取了这么一种让儿子惊喜的会面方式,一种仪式下的浪漫。接过钢枪时,手便触到父辈留在枪托上的温度,暖而有力。那一刻,唐汉看到自己长大了。父亲肯定了儿子对边关的选择。
唐汉有声有色地述说着。我看到他眼中的感动和热烈的情绪。我知道,他不是在炫耀。他沉浸在他的特殊的成长中,属于他的边关风雪的豪壮诗情。
“男儿何不带吴钩, 收取关山五十州? 请君暂上凌烟阁, 若个书生万户侯?”
这是豪壮诗情。也是一种几千年前便已设定好的人生轨迹。唐汉沉浸在自己的选择中时,其实踏上的是一条早已被认为是必需经历的坦途。
唐汉并没有出其轨道。无论是选择机关还是选择边关。
如果是平常人家的子弟,不可能奢想这类戏剧性的亲情和感动。除夕夜,多少父母含泪思念远在军营的儿子,但也只能是念着一个熟悉的地名的思念,在神像前许上一个心愿。
“打起黄莺儿,莫教枝上啼。 啼时惊妾梦,不得到辽西。”
诗中军人妻子的思念,也只能止于一个春梦无痕的甜蜜。梦醒了空添惆怅。
唐汉的感动没有感动我。
这一刻,我感觉到山谷中从溪水泛起的清凉而冷的气味。唐汉站在一块岩石上与我说话,他伸手来要拉我上去,我却觉得他距我那么遥远,遥远得像他在一幅浮动的画中。
“这里风景真好!”唐汉站在岩石上对着空旷奇丽的山谷大声吼了几声,兴奋地听回声的震响。
我也大声喊了两声,宁静的空气颤抖起来。山峰和溪水如画,这种美景在眼前感染着你,把你拥入怀中,此时,真是感动得心跳。
要是有可能,一辈子伴着这样的美景人生也知足了。
可是,一辈子吗?
这夕色中的山谷,清风,流水,岩石,会是一辈子。而我们,只是看风景的人。
而且,我们是两个忙里偷闲的军人。
“真美!”唐汉也被这山谷的风景感染了。
面对这样的风景,我也只有一个词来形容了。真美!
“虎子!”唐汉回转过头,眼神热烈地看着我,急切地说,“叫我一声哥哥。”
我也定定地看着他。
在这画一样的山谷里,唐汉不再像一个上尉副参谋长,不再像一个指挥员。也有他的稚气、他的弱势。似乎我能够把握他,张开双臂就能抱住他。然而,我却抱不住山谷中的他,抱不住那些现在属于我们的清风、溪水、岩壁。
这样的场景瞬息便会转换。
我对着他哈哈笑了两声。
仿佛很好笑。
“你是首长了,还这么想当哥哥啊!”
唐汉楞了一下,眼中的热像浸入水中的木炭,带着一层抖动的雾气,带着哑的痛感,淡了下来。
“我知道。你喜欢张扬。”唐汉说,“那天在病房,我就看出来。”
“你爱他!在他面前,你不自信,你变得不像自己了。”
唐汉焦躁地说着。
在说我,也像在说他自己。
我爱张扬。一次次审视这份感情,带给我的纠结、矛盾、炽热、痴妄和伤痛。
这是一份没有回应的感情。
我只能紧紧攥住,像紧紧攥住一条滑溜的鱼,它在咬我的虎口,刺痛我的手心,竭尽全力地逃脱。
光阴的鱼群在黑暗的海底闪光,快速滑走。
我把自己*于张扬的爱情故事中。
一个偏远安静的村庄,一个本分劳作的人家。父母在田里操劳,为了生活,为了儿女。大姐读书少,出落得漂亮能干,嫁到县城近郊一个富裕的村子,在县城的不断扩展中更加贴近城镇人。小弟聪明好学,人才俊秀,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。大姐常骄傲地说,我弟弟已是一只脚踏进大学的门槛了。
大姐的邻居,一户富裕人家。父亲在城里工作,人活泛,会挣钱。养了一个女儿,读书不太好,人长得身材高挑,粉面桃腮,找了关系在城里商场上班。
弟弟周六有时到大姐家去,姑娘常跑到前院来转转,和大姐说两句闲话。姑娘看学生的目光热热的,说话时常会脸红,娇羞地笑。学生看着姑娘的娇艳神态,心也跳得欢快了。
后来,学生高考时发挥失常,没考上大学,不愿回村子里面对世态炎凉的乡邻,在大姐家住着。姑娘有空儿便来聊聊天,约几个姐妹过来打扑克解闷,全不因学生的落榜而轻看。
女追男,隔层纸。那层薄纸什么时候被热情的火烧了,被多汁的舌头舔破了。两家是近邻,知根知底,说出来也就定下了。
几个月后,学生应征入伍了。再一年后,考入了军校。两个人鱼寄尺素,鸿雁传情;假期郎情妾意,风光旖旎。
这个纯朴的爱情故事是张扬讲给我听的。我也曾偷偷看过那姑娘写给情人的信。心被刺痛过。
有时,我会把自己想象成那个学生,感受那份情义,感受那份天经地义的热烈甜蜜。然后,站在张扬的立场上斥责自己,为自己的情感越界而羞愧。有时,那个姑娘会站出来责问我,当着我的面与张扬亲热,用欢情把我苦楚的心揉碎。
我不是寓言故事中那群水中捞月的猴子。我没有一点游戏的天真快乐。我分不清天上的月亮还是水中的月亮。只是为着那片光亮,山崖水边,我落寞,抓狂,急急奔走。
是的。唐汉说的对,在张扬面前,我丢失了自己。要找回自己,我得走多少黑夜的路,孤单的路。也许寻寻觅觅,我再也找不回青春年少的光影。
那天离开山谷时,唐汉沉默着很少说话。
“兵谷铸剑”演习顺利结束了。我们从兵谷摩托化机动回军校。唐汉他拉指挥集训队忙着结业考试,很快他们就要离校返回部队了。我们离实习、离毕业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。
唐汉给我留了两个电话号码。一个是他家里的军线电话,一个是他的手机号。他说,以后想找他,打他的手机。打不通就打他家的军线,肯定能找到他。
穿着相同的衣服,在相同的场合,遇见相同的人,说着相同的话,这是社交。这句话是张爱玲说的。
想想而我和唐汉呢?不穿衣服,在不穿衣服的澡堂子,遇见相同的人,却注定要走各自不同的路。
属于我的,是风景奇丽的山谷里,唐汉俊拔的身影在一幅浮动的画中,对着我喊,对着我笑。多少年之后,我还会很清楚地回忆起那山谷中的溪流、岩石、清风和变幻不定的晚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