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到学校,自然出血请大家撮了一顿。晚上单独请的齐飞,在小食堂,他豪迈地说:“我发财了,今天来他两碗冷面,我们再不用省钱分吃一碗了”。齐飞笑嘻嘻地说:“我来掏钱”。高跃道:“哪有让你这个穷光蛋掏钱的道理”。齐飞坦白:“反正我从你抽屉里拿的饭票”。高跃的抽屉锁一捅就开,齐飞知道。高跃故意脸一沉,齐飞以为他生气,嘻皮笑脸道:“我就想点个鸡腿,不贵”。高跃脸绷不住了,大庭广众之下不能太亲昵,打了他肩膀一下,说:“我今天高兴,你真的随便点”。齐飞笑道:“没法随便点,你抽屉里一共就剩十几块饭票”。
高跃开玩笑:“我们的日子好穷啊”。齐飞傻笑起来,过了一会,说:“咱们这样有饭吃、有肉吃,不穷了”。高跃看他说得真心,心里被触动。他如果真的感动,嘴巴就变笨,只是说:“我会挣很多钱”。
齐飞的父母关系不好。他的父亲比较成功,但是很早就搬出去乱搞,剩齐飞和他妈一起过。齐飞大概想到了什么,说:“我妈说,要么两个人一起穷,要么一个人自己富,都好办。就怕两个人在一起,又有钱,反而要吵架”,他停了一下,继续道:“佛说,大智慧才能担当大福气,一般人有点小福气就可以了”。高跃没想到齐飞平时看起来迷糊,思想能这么深。他搭不上话,做不在乎的样子说:“你这么聪明,我跟着你多大的福气都不怕”。
那天齐飞特别高兴。到了没人的地方抱着高跃蹭,兴奋地做着远景规划:“你去的公司离我妈家好近,我以后去那里读研究生,就又在一起了”。高跃愣了一下,抚摸齐飞身体的手慢了下来。齐飞接着说:“你去生产部挺好,大概不用老出差,我听说营销部的人要全国跑的”。高跃不忍提醒齐飞自己打算留学,这个工作聘书很可能是没用的备用品而已。他无话可说,头埋在齐飞的肩膀里,把嘴堵在他的锁骨上,使劲咬。齐飞用手抓高跃的背。两人在月光下,象两只狼,互相拥抱、互相攻击。
(57) 在大街上
高跃和齐飞周末的时候,有时候跟周安他们一起混时间,有时候跟同学打牌、踢球,有时候自己出去玩。他们喜欢离开学校这种熟人多的地方,去街上、公园里转。虽然这不算个大城,但是商业街发展得不错。在全国很早就搞了步行街,古色古香的建筑,商品琳琅满目。
从学校到商业区比较远,坐公共汽车很方便。有一次他们骑车去。齐飞没有自行车,高跃说带他,其实是想尝试传说中被人从后面搂腰的感觉。高跃的老式26车质量还可以,问题是路太远,大街上齐飞也不可能真的搂腰,就是搂,从后货架上伸手过来也很别扭。结果高跃蹬车累死,齐飞保持平衡扭死,加上被太阳晒死。好容易到了,高跃说回去你一人坐公共汽车吧,我想多活两年。
高跃和齐飞是两个穷光蛋,又没有购物癖,一般上街就是两个字:吃、看。
“吃”是吃东西。本城的小吃在附近还是有名气的,也确实不错,关键是不贵,两个人二十块就能吃得尽兴。高跃和齐飞的口味都很经济。高跃对吃根本不爱好,如果不算饿,无论是吃鱼、吃肉、还是吃菜在嘴里味道都差不多。他对甜食倒是比较喜欢,但是没有也行。齐飞的口味可以以一个字形容:肉。高跃经常笑话他:有肉就行了,哪怕是生的无所谓。他对鱼、虾、螃蟹的兴趣都一般,可谓穷命。
在外面吃,因为没有熟人在周围,两人比较放得开。在学校食堂,明明是一起吃饭,还要装模作样各吃各的,毕竟俩男生在一个饭盒里吃饭太引人注意了。在外面的饭馆就好办,本来就是一个盘子里吃菜。高跃有一次搞点小甜蜜,夹块不拖汤带水的菜,飞快地偷偷喂齐飞一口,齐飞高兴很久。
齐飞心细,知道高跃喜欢在饭后吃块甜的小点心。但是高跃在外面吃饭很少买甜点,齐飞明白他是嫌贵。高跃口腹之欲不强,很少为自己一个人的食欲爱好专门花钱。有两次,齐飞在学校食堂提前买好小点心,上街的时候包两块带上,等吃完了饭拿出来给高跃。
多年以后,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,高跃坐在风景秀丽的大窗子前柔软的高背椅上,海风吹来,蓝天白云,楼前很多年轻人说说笑笑走过。他忽然在尘封土埋的记忆里想起齐飞给自己带小点心的这个场景,挺大的人,心一下子变得象豆腐一样软。
他奇怪自己居然几乎忘掉了这件事。高跃以前很年轻,还不到20岁生日。他不知道什么叫感情,不知道一个18岁的男孩给另一个19岁的男孩费事准备、小心携带点心,哪怕只是一块三毛钱的芙蓉糕,将会是多么温馨的回忆。他当时只觉得拿个破塑料袋往饭馆带吃的没面子,叫齐飞以后别这样。齐飞后来再没有带过。
高跃在多年后的那个下午很后悔。他很后悔自己为什么当时没有真心地说:谢谢你。这是他做的很多、很多需要后悔的事情里的一件。都说做错了事不要后悔,可是如果一个人忽视了对他好的人、或者错过了擦肩而过的幸福,他一定会后悔,不是要不要的问题,而是一定会。这是规律,是科学,是反复验证过的。后悔的时候会心如刀搅,而这时候他会感到解脱,因为他受到了惩罚,对当初没心没肺错误的惩罚。
“看”是指逛书店,这是两人的最爱。高跃的阅读范围很广泛,从诗歌绘画、棋牌旅游,到科普历史、人物军事、管理经济,什么都看点。齐飞进了书店就定死一点不动:武侠小说,来者不拒,金庸古龙自然不在话下,什么卧龙生、陈青云、甚至金唐、古尤都照看不误。高跃嗤之以鼻,视齐飞的脑袋为垃圾桶,齐飞一笑,不以为意。
两个人虽然没钱,但是几乎每次上街都会买一两本书。唯一的遗憾就是两人兴趣差别太大,各人买的书自己看,没有什么交集。高跃以周安、常山这对模范夫夫教育齐飞:“你高雅一点好不好?你看人家周安、常山,每次买一本书俩人看,多么有效率啊”。齐飞哂之,道:“他们昨天抢书看打起来喽,你吃独食,别生在福中不知福了”。高跃想想也对。他买的“高雅”书一般都比较贵。齐飞的破武侠书走薄利多销的路线,价格往往才是高跃书的几分之一。齐飞从来没有表示过不满,也算贤惠了。
高跃、齐飞在街上走的时候很正常,很少牵手,一般离开一步左右。一次他们在街上走,周围人不多,但是商业街上的所谓人不多绝对不是说没有人。高跃自己在胡思乱想东西,齐飞戴着耳机听音乐。忽然高跃听齐飞大叫:“快看,这个人真丑”。高跃扭头一看,齐飞耳朵里塞着耳塞,一边陶醉在音乐里,一边指着一个离他不过数步的迎面走来的男孩。那个男孩高高瘦瘦,确实又黑又丑,长了个标准的鞋拔子脸,四周突出,中间凹陷,鼻子象小孩捏泥人似的多拽了一下,特别长。那个丑男孩被人指着鼻子这么说,目瞪口呆。
齐飞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大声,接着亲昵地对高跃高声说:“如果我长这样,你还喜欢我吗”?他以为自己在说私房话,对高跃的语态暧昧得不能再暧昧了,外人一听就知道他们是同志。高跃眼睁睁看这丑男孩几秒钟内脸上翻过委屈、惊讶、鄙视、好奇、愤怒的表情,赶快一把抓过齐飞指着人家鼻子的手,落荒而逃。他们俩一边跑一边笑,到了人少的角落,对着捧腹大笑。那个丑男孩在大街上当众被一对Gay鄙视,希望以后能顺利走出心理阴影。
街上的东西,除了吃的和书,其他的衣服、装饰,他们也就看看而已。高跃有时会模糊地想想自己穿上戴上这些衣服首饰是什么样子,但是基本信奉“天然”。齐飞更是如此。唯一一次一起买“高级” 衣服,是高跃的内裤。
一个下午,高跃踢完球脱光了去洗澡,脏内裤泡盆里,干净内裤从衣服架子上收下来,堆床上。齐飞一个人在宿舍里闲晃。高跃胡子不重,但是他讨厌上嘴唇毛融融的青涩形象,有一把剃须刀,平时放书架上。齐飞把剃须刀翻出来玩。数学好的人手下不知轻重,没有剃须刀多么锋利的概念。齐飞手上无聊,对着床上高跃的内裤每条来了一刀。完了以后傻眼了,每条内裤都应刀而破。高跃洗完澡出来的时候,齐飞正傻乎乎地想把内裤缝起来。高跃拿起一条看,破的,再拿一条,还是破的,大怒:“一条都没给我剩,把你的扒下来赔我”。齐飞犯了错误,颇为内疚,居然问:“真的” ?高跃笑了:“你省省吧,我鸟大,你那个小裤衩放不下”。齐飞鄙视之。
高跃光着身子研究了一会,发现内裤即使缝上,凭他们的缝纫手艺,也只能磨*而已。他转了一圈,偷了同宿舍麻子的一条内裤先对付着。第二天两人上街买内裤。齐飞一定要挑个性感内裤,以满足他的变态心理。兴致勃勃进了内衣店,转了一圈才尴尬的发现是女士用品店,两人在店员疑似看色狼的目光下,非常无辜、非常委屈地灰溜溜出来。好在内衣店旁边就是衣物店,齐飞如愿以偿的买了一对“品牌” 内裤给高跃,说:“这下你的*可值钱了,光这两条内裤就比我全部内裤加起来都贵” .
(58) 在公园里
那个城市有几个本市知名的公园,以国际知名的架势在当地报纸、电台上宣传,绿化倒也不错。高跃和齐飞周末有时去。里面活动不少,打街边台球、划船、坐摩天轮,等等,夏天还有游泳。高跃的游泳技术原本很水,齐飞教他。在水里滑溜溜、清凉地抱着,是他们最喜欢的运动。高跃的游泳技术突飞猛进,最后可以独立在深水区游几个来回。他后来一直保持了游泳的爱好。
公园周末人多,尤其是热闹的地方。但是边角之处少人的背面也不少。晚上的时候,天已经慢慢黑了,高跃和齐飞在一个树丛后面的石头凳子上坐着。面前是一个小湾,四周很安静。
齐飞说:“听说帝京有些偏僻的公园有同志角,可以随便去找人的” .高跃当然也听说过:“是,据说很乱,在公共厕所里干” .齐飞评论:“去那里的大概都是些老丑的穷人吧,或者民工,稍微有条件的肯定去G吧了” .高跃说:“嗯,听说有男孩根本不是同志,路过就被强了” .齐飞道:“靠,被民工摁着欺负,我肯定会自杀” .高跃嘻皮笑脸:“别啊,我以后万一失业,要当江湖骗子流浪的,比民工还惨呢” .齐飞道:“你要是民工,我特许你可以来找我” .高跃大笑。
过了一会,高跃重新拾起话题:“其实也有厉害的人去,我以前跟人聊天,据说还有明星出没呢” .齐飞道:“追星族知道要吓死了” .高跃鄙视:“切,追星族都是没脑子的” .齐飞哼哼笑了笑,说:“你太好强,就算对着明星也做不出来追的样子” .高跃耸肩。齐飞接着说:“其实我特别想当个追星族,觉得他们思维特别简单,喜欢就喊出来,在人群里远远看看就心满意足” .高跃没有立刻回话,过了一会,说:“你今天真象个哲学家。人啊,一复杂起来,就没法简单了,我这种人想体会追星的快乐,等下辈子吧” .
齐飞没有说话。两人沉默起来。风吹过湖面,波浪鳞鳞,按照复杂的数学规律在岸边反射、衍射、慢慢衰减、又再次兴起。
难得有几只鸭子在附近悠闲的戏水。他们正好剩有半个面包,本来想带回去当夜宵的,撕成一小块一小块,喂鸭子玩。面包没了,鸭子散开。
齐飞手托腮棒,看着鸭子游远,感慨起来:“其实鸭子和人的DNA差不多,据说85%相同的,但是外表看居然如此不同” .高跃失笑:“什么外表看很不同。内里更不一样啊” .齐飞扭过头来,说:“其实内里差不多,生物机器而已” .高跃笑:“你今天可真是好深沉。说话我都听不懂。你跟鸭子差不多” ?齐飞认真的说:“比如有外星人观察地球生物,鸭子和人,都是传宗接代的一种有机体,我们其实都是DNA的奴隶” .
高跃糊涂了:“什么意思” ?齐飞说:“DNA需要营养,我们就吃饭;DNA需要繁殖,我们就冲动。最后DNA透过后代长生不死,而我们过几十年就死了,不过是DNA无尽生命里很短的一个载体而已” .
高跃从来没想过这些,觉得是歪理,想反驳,却一时无处下嘴,说:“你这也太消极了,那你说我们在聊天,是你和我聊天,还是俩DNA在聊天” ?齐飞转过头去,继续看着湖水,说:“当然是我们聊天,有点私下的想法总可以” .高跃想了一会,忽然自己乐了。齐飞问:“乐什么”?高跃说:“我忽然想明白了,为什么我会歧视丑男,原来是我的DNA在歧视,我只是身不由己”。
聊了一会玄学,高跃奇怪地问:“你成天看无聊武侠小说,哪来这么多怪想法” ?齐飞笑了,说:“武侠小说其实很有趣,我有时候看着,心里就瞎想这些” .高跃从侧面,看着齐飞白皙的皮肤和翘翘的鼻子,忍不住上去抱他,抚摸他的身体,嘴里说:“我的DNA开始控制我了,我的手要捏你了” ,他摸着齐飞某处,笑道:“看来你的DNA也不老实” .齐飞笑得很灿烂,翻过身让高跃抱得更舒服点。高跃忍不住亲了亲他的脸,齐飞让他亲。高跃觉得世界真美好。
忽然背后一声大叫:“你们两个干什么” ?高跃大吃一惊,怀里的齐飞整个身体也吓得一哆嗦。两人回头一看,一个五六十岁的大妈站在小路的路口,冲着他们义愤填膺地怒目。高跃尴尬地把齐飞从怀里推开,站起来嘴里狡辩:“我们闹着玩的” .大妈瘦瘦小小,立在路灯下一脸正气,怒道:“把衣服穿好,跟我到办公室去说” .齐飞忙说:“我们是大学生” .大妈简直是正义女神附体,冷笑:“大学生怎么啦,跟我走” .高跃眼睛尖,一眼就看到拐弯的地方有两个年轻人正快速赶来,明显跟大妈一起的。他们好象戴了红袖箍,也许没戴,高跃根本没有时间看第二眼。齐飞还傻呼呼地想解释,高跃猛地一拽他,低声说:“快跑” .
齐飞愣在原地,高跃拉着他就往反方向窜。反方向根本没路,人急了象猴子一样,几下蹬着大石头越过一排矮树跳到大路上。树枝把脸、手挂得生疼。两个赶来的年轻人一看,立刻从矮树的另一侧转过来抓人,嘴里很凶地喊:“站住,不许跑”。
高跃在齐飞后面跳到地上,一个踉跄,他看齐飞在等自己,猛推他一下,边加速边说:“跑掉一个就行,快点” .齐飞不知道,他以前在圈子里就听说过有人以暴打同志为乐,然后公开身分、通知单位、勒索罚款。如果这些人真是这样,被他们当众揍、侮辱,当真要斯文扫地。
他心思如电转,一瞬间想:两个人只要走了一个就好办,剩下一个死不认帐,对方没有证据。最好跑掉的是齐飞,这孩子老实,高跃比较老练。
赶来的两个年轻人速度很快,眨眼就离高跃只差几步,高跃的速度还没全起来。他看齐飞已经出去好几米,知道他的跑步速度比自己快,心下稍微安定。不料齐飞居然慢下来,回头看高跃跟上来没有。高跃气得牙痒,没办法,使劲追上去。似乎胳膊被人抓住,他因为往前冲,动量很大,拼命一挣就挣开。
晚上公园里没人,高跃跑开来,两耳生风,什么都顾不上,连齐飞都不知道哪里去了。社会上的人毕竟没有学生身体素质好,十几秒内距离拉远。高跃看到前面一个叉路,脑子稍微冷静一下,看到齐飞其实一直在前面。他忙叫:“右边” .往左虽然是公园大门,但是高跃想门口人那么多,肯定冲不出去。右边是公园深处,人少,也许有机会。
路上就几对散步的老头老太,不构成威胁。高跃和齐飞跑得飞快。他的跑步成绩其实一般,但是那天简直象野狼一样不知疲倦,出去很远速度不减。他看到路边古城墙下有破旧的仓库,这里两人以前来过,还讨论过城墙的结构。齐飞对他嚷:“城墙” .
古城墙有很多缺口,他们沿着爬上去。回头看,赶来抓人的到了城墙下,也许觉得追不上了,骂咧咧地停步。
高跃和齐飞不敢大意,沿着城墙跑跑走走很久,天已经全黑透了,才找了个缺口的地方下去,穿过一个垃圾场荒地,终於脚踏实地,融入小巷之中。
小巷子里一个人都没有。高跃背靠小巷的墙,发觉自己心跳得象要爆炸,简直几米之外都听得到,腿软得象面条,耳朵嗡嗡叫,喉头发甜、发干,恶心,想吐,但是干呕一丝吐沫都没有。齐飞似乎好点,但是也不行了。他看高跃想坐下休息,拉住他,说:“慢慢走,你这样猛坐不行的” .高跃一句话都懒得说,扶着齐飞的肩膀一瘸一拐走,
小巷的出口是条大马路,车水马龙,灯火通明。马路上的行人摩肩接踵,说说笑笑,逛街购物。两人从黑暗的巷子里狼狈地出来,看着这样的盛世繁华,恍如隔代。
59) 社会责任
齐飞想赶快回学校。高跃实在走不动,哀告:“坐一会,我真不行了” .他们进了一家小吃店,买了些点心茶水。过了很久,高跃惊魂方定,慢慢地理智、思维回到了躯体之内。他的手、腿控制不住地抖。齐飞也一直不说话。
高跃后怕地说:“幸亏跑掉了,要不然闹到系里、学校,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,如果再通知家长,我们就完蛋了” .齐飞平时神气活现,那时却闷闷不乐、几乎哭了:“别说了,如果我妈知道,我就毁容” .齐飞的父母分居,他妈一个人把他养大很不容易。高跃理解:“是啊,就算要跟家里说,也绝对不能这么被动地让他们知道” .
高跃又说:“我跟你讲,你以后在外面机灵点” .齐飞点头。高跃接着说:“我让你走,你等我干什么,幸好这次我们俩都跑了,要是全陷进去,说不定被打一顿还要罚款、丢人” .他接着解释自己的逻辑:“我们俩只要走了一个,另一个就算被抓住,也可以死不承认,他们反正没有对证” .
齐飞从来没想这么多,表示同意:“确实是这样” .过了一会,又不忿起来:“其实我们为什么要跑,就是打架,我们两个对他们两个,还不一定谁输呢” .高跃以前在圈子里听说过一些故事,虽然也是一知半解,但是正色教育齐飞:“你别糊涂,老一些的人传授经验,说遇到这种情况,能跑就跑,跑不掉就抱着头忍着,别还手。你见**、妓女被抓,哪个不是老实捂脸低头?如果你把人家打伤了、把老太婆推坏了,严重起来可以劳改的” .齐飞被吓住,没说话。
高跃觉得自己话太重,安慰齐飞:“其实就算我们被抓住,也不是没办法。如果实在秀才遇到兵,抵赖不掉,我可以说是老姜单位的人或者他表弟,拉下脸求老姜出证明捞我们出去,老姜应该会帮忙”。齐飞听了,脸色好一些。
高跃嘴上这么说,心里其实和齐飞一样窝火。他平时没心没肺,老子天下第一,那天觉得自己特别渺小、下贱,属于贱民,是可以在大街上给人追打的。
回学校的路上,他和齐飞话都不多。他看着车外热闹的世界,想:不管一个人多有正义感、多有道德,在大街上无故打人、抓人就是不对。一个人,无论多么淫荡、下流、多么反动、多么没出息,都应该有坐在公园里不挨打的权利。这个世界就应该这样。
晚上回去高跃草草洗了脸睡觉。第二天早上,他才起身,大叫一声又栽回去,左侧的腰疼得全身不能动。同宿舍的麻子跟高跃感情最好,赶快过来问。高跃趴下,麻子掀开他的上衣一看,吃惊地说:“你腰上怎么黑了一大块” .高跃心知肯定是昨天挣扎中不知什么时候被打的,居然一直不知道。他不愿意把事情搞大,强笑着大事化小:“昨天在食堂撞了一下柜台,受伤了” .麻子说:“不象撞的,好大一片黑” .高跃实在没心情敷衍下去,沉着脸说:“就是撞的。我休息一天就好” .麻子迷糊地走开。
高跃躺了半天,好容易爬下床上厕所,发现肩膀、背酸痛,双手脱力、发抖,腿也一样,撒尿只能坐在马桶上。他给齐飞打电话,齐飞说他还好,虽然也肌肉发酸,但是没那么严重,看来确实是身体比高跃棒。他听说高跃的腰伤了,着急得不行,破天荒逃课过来看。高跃在齐飞面前不逞强,趴在同宿舍老八的下铺上直哼哼。齐飞团团转,一会说要冷敷一会说要热敷。高跃说:“给周安他们打个电话,看在不在” .
周安就在同宿舍楼,赶来看也吓了一跳,问明事情经过,又惊又怒,简直不可思议。高跃无可奈何地说:“我以前也当传说听的,谁知道就轮自己头上” .齐飞说:“我想起来了,那两个人手里拿警棍的,可能高跃是被警棍打的” .高跃混乱中对那两人看了零点几秒就掉头跑,天色又黑,别说警棍,衣服、面貌都一点印象没有,连到底是两个人还是多少人还是听齐飞说才肯定。周安没时间管这些细节,赶快送高跃去医院。高跃也是倒酶,一迈步腰就钻心地疼,齐飞背他,窝着更难受。后来还是常山来,说看到门房有个平板车,去拿学生证压着借来,才把高跃推走。
还好,肾脏和其他器官没毛病,就是肌肉受伤。贴了膏药以后第二天就能自由行动。晚上孟巍然、小刚和新认识的一对叫小八、小九的同学也来探望。一屋子同志坐着同病相怜,小刚和小八都是暴烈的脾气,破口大骂。高跃苦笑而已,又把自己想的一些体会跟他们讲,主要就是两人中一定要跑一个,绝对不能同时被抓。其他人听了都点头,唯有周安,他的父亲是警察,对灰社会的了解比这些书呆子多些,摇头说:“没用的,你以为是学校开班会啊,可以赖掉的,只要他们抓到你,你的罪名就落实了,根本不需要任何证据” .
高跃非常后怕,看来小聪明真遇到事情还是没用,他想了想,说:“不管怎么样,跑一个总比不跑强,被抓的那个被打死,也不能说出另一个人来” .周安摊摊手:“也只能这么想了,其实如果真闹到学校,说你高跃是同性恋,肯定大家知道另一个人是齐飞,说我周安是同性恋,想都不用想另一个是常山” .高跃点头,心里一阵无力感,茫然不知所措。
周安说:“唯一的办法,就是让社会对同志的误会减小。现在你看无聊小品、相声里,把同性恋和二尾子、变性人、神经病混同一谈,哪天这个错误改正了,哪怕国家立法同性恋犯罪,社会压力都会小很多” .高跃同意:“听说帝京、魔都一些大城市有人公开出柜,也没见就活不下去” .孟巍然说:“家里压力还是大,如果我对家里实话实说,我觉得我和我妈两人里一定要死磕到上吊一个事情才算完” .
高跃感同身受,慢慢说:“其实公开出柜的人算是给我们这些人当了活雷锋,我想他们的生活也肯定有苦涩的一面。比如我这样不愿意公开的同志,绝对不敢跟他们交朋友” .周安看着高跃,说:“总要有人从头做起,慢慢的,总会越来越好。美国70年代开始同性恋维权,上街游行,报纸的大标题是:精神病上街了。现在不是同性恋也能结婚了,也能公开了”?高跃道:“这个就别提了,要游行的话,比我们更有理由要游行的多的是,我们排队尾的”。大家一笑。
这次讨论以后,高跃第一次开始考虑社会责任问题。他的性格本质上是自私的,喜欢躲在别人背后过自己的小日子。但是这次事件之后,他体会到:如果大环境不好,个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受迫害,好比烂了根的树上不可能有长久的绿叶。作为一个同志,对这个群体的权利应该做一份贡献,包括努力生活、保持健康、支持别人的运动。
那个六月,世界很多城市举行年度泛同骄傲游行。高跃他们当然没有那个条件,但是在周安和高跃的组织下也做了一些小事情。小刚找了个僻静的地方,他们在晚上没人的时候一起做了几张小海报,主题是:同性恋和基因、同性恋的生活。当时他们什么都不懂,里面一面说同性恋如何无辜,一面嘲笑变性和性错乱。高跃画图写文字,齐飞打下手,当小秘,给予高跃大师级别的侍候。海报复印了好多份。周安专门跑到校外的复印中心,把海报夹在一些不相干的资料里复印。他们象地下党一样秘密工作,非常刺激、兴奋。
海报安静地贴出去,颇吸引了一些人的关注,然后无声无息被人扯下来。高跃发现这是个装B的好办法。今后无论同性权利在中国发展、开放到何种地步,他都能骄傲地说,当年我也是贡献了的、添了砖加了瓦的。
(60)要毕业了
大约离毕业3个月的时候,高跃收到了一所美国大学的录取信。这是他从小学时代就向往的学校。他一遍一遍看着录取通知和奖学金通知,心里真的象有朵花在开放,开了一遍又一遍。
信是一个上午来的。高跃从方睿等已经接到录取信的人那里知道,如果是拒信,应该是薄薄的一小封,里面一张轻飘飘的拒绝通知。如果是录取通知,会很厚,里面有正式通知、生活指南、奖学金文件、签证材料,等等。高跃捧着厚厚的大信封,拆信的时候尽量装酷。看完信,第一个跑去找方睿报喜:“我们俩学校不算远,以后还当同学”。方睿也非常替他高兴。
晚上周安、孟巍然、小八等人还有另外两对新加入小圈子的同志一起庆祝。作为习惯,庆祝词给高跃、齐飞两人一起。高跃的心情已经从刚知道消息的得意中慢慢平缓,半炫耀半认真地抱怨手续问题、文件问题、签证问题,很多事情非常繁琐,小刚说:“齐飞,你以后也去高跃那个地方留学吧”。齐飞笑笑,没说话。
聚会后,高跃和齐飞沿着校园的路散步。那天是阴天,下过雨,地上一洼一洼的泥水。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。从热闹的餐厅出来,和齐飞在一起,夜风吹过来,高跃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。
齐飞自从知道高跃被录取,一直不怎么高兴。高跃知道为什么。
天上没有月亮。从地球表面的这一点看上去,整个宇宙都是混沌一片。高跃又涌起荒诞的感觉:自己好像并没有长大,可是大学生涯已经结束了。他又想:自己好像也确实长大了。刚来大学的时候,什么都不懂,连自己是G都模模糊糊,还糊里糊涂地找女朋友。去酒吧、去饭店、去聚会,都要人带。很多道理慢慢摸索、很多常识慢慢地学。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。
他想到父母:自己毕业,他们也老了。
高跃问齐飞:“我出去,你以后也去留学吗”?齐飞沉默很久,没有回答。高跃又问了一遍。齐飞说:“我说过,你知道的,我妈身体很差,外婆也老了。她们过每一天都很困难。等一毕业我肯定要回家乡附近,我早就跟她们说好”。
高跃闷声说:“我去读书,起码要五年,那边要求严格,六七年、八九年都有” ,他停了停,说:“我们要分开了”。齐飞嗯了一声,表示听到。
高跃扪心自问:一开始,他不过是因为看齐飞模样清秀才跟他交往,自私地把他拖下水。高跃象在黑夜的大海里航行的小船,往后看不清历史,往前看不见去路,各个方向都是黑沉沉的未知。个人的未来尚且无定如流沙,难道能够奢望跟某一个人白发千古?
高跃想起有一次跟齐飞谈孩子。两个男人是没有孩子的,这是上帝的惩罚。高跃知道齐飞有一个姐姐,跟他爸爸一起过。他开玩笑:“干脆我跟你姐姐生个小孩算了,也是你的骨肉”。齐飞的性格一向柔和,但是闻言很生气。齐飞生气,有可能大喊大叫,有可能一言不发。那天齐飞选择一言不发。高跃摸不着头脑,解释:“反过来其实也行,但是我是独生子,没有姐妹”。齐飞只是说:“可以领养的,你离我姐姐远点”。高跃哭笑不得,说:“你把我当色狼吗?要不是你姐姐,要不是生小孩,你求我摸一下女孩的手我都不摸”。齐飞看他说得滑稽,展颜笑了,问:“为什么一定要孩子”?高跃停一下,仔细地组织词语:“两个人一起生活,肯定有很多甜蜜的回忆,最后肯定有一些破烂积蓄,我想要个孩子,等两个人都死了,把这些留给他”。
这些幼稚的未来规划言犹在耳,随着高跃的毕业和离开,象无根草一样要消失在山野中。
在一个大楼的门洞里,两人在楼梯上并肩坐下。背后是一扇锁着的门,不会有人来这个死角。走廊上昏黄的灯光漏过来,勉强能看清人的轮廓。
高跃说:“你学得那么好,又想当教授的,应该去留学”。齐飞摇头:“我这个专业全靠脑子想,在哪里读书无所谓,我们系几个特别厉害的教授都不出国的”。高跃靠在背后的铁门上,说:“我这个专业不行,国内最好的大学在国际上前百名都排不上”。齐飞淡淡地说:“是啊,你的这个机会这么好,肯定要去的”。
高跃心里一阵茫然。他想说以后我们可以保持长途联系,又觉得说了没意思。他平时说话七拐八拐、思路慎密,但是那天脑子一团乱麻。
他忽然冲动起来,嘴里说到哪里算哪里,对齐飞坦白:“你知道吗?我其实一直瞒你的,我以前跟很多人乱来过”。齐飞一声不发。高跃鼓足勇气,接着说:“那个老姜,我跟他同居过半年”,他继续坦白下去:“那个小林,就是你生日聚会的时候坐你对面的,我去过他家很多次,还有大鹏、大韩,还有很多其他人”,他一口气说下去:“其实,我在遇见他们之前,已经有个伙伴了,也是我们学校的,一起了半年,再之前我在G吧混过半年”……
齐飞没任何反应。高跃小心地问:“你生气了”?黑暗里齐飞摇摇头:“没有。我大概猜得到,但是没想这么多”。高跃说:“齐飞,你别跟我似的,乱来一气,最后弄出一堆经验,自己一事无成”,又说:“其实随便点也无所谓”。齐飞不说话。
高跃忽然很累,他用手捂着脸,从手掌里说:“以后你再找人,找一个脾气好的、老实的,别跟我一样”。齐飞轻声说:“我为什么要找别人”?高跃自管自说:“我这个人很坏的。我跟好多人乱来。我跟你分手一点都不在乎。我不过是你遇到的第一个人而已,你以为你有那么好运气吗?第一个就是好的”?
齐飞握住高跃的手,隔着他的手轻轻地抚摸高跃的脸。他看高跃捂着脸,以为他在流眼泪,有点慌乱地说:“你哭了” ?
高跃的眼泪忽然真的涌了出来,象泉水一样从指头缝里往外漏。他哽咽着,语无伦次:“我没哭……我没办法跟你一起了……我不能跟你一起玩了,没法照顾你了……我真的想过要照顾你的……可是我照顾你真的不多”。
齐飞也哭了,拿手使劲揉眼睛,带着哭腔说:“其实本来你一直要去公司工作的,也很好啊”。高跃没有回答。齐飞摇他的胳膊,又说了一遍:“你去公司工作也很好啊”。高跃还是没有回答。
高跃使劲把眼睛擦干净,努力止住眼泪,心里下定决心,摇摇头,把糊涂心思甩开,说:“齐飞,我知道我自己,分开后我不会等你的,你现在开始找别人吧”。齐飞没有理睬他。
两人抱在一起。齐飞闭着眼睛,在高跃的耳边小声重复着什么,高跃仔细听了很久,才听清齐飞反复喃喃地说:“高跃,我很难受”。
(61)终点和起点
时间如流水。最后三个月里,高跃和齐飞尽量呆在一起。他们跟以前一样一起过日子。
高跃是班上最后一个离校的。他送走了一个个同学:同宿舍的大肥、老八、麻子,班上的方睿、其他同学,其他系的朋友。他跟他们拥抱、分手。跟他们分手的时候,一分伤感、九分欢乐。他们对未来充满希望。几年前他们彼此不认识,命运让他们一起过了几年,现在他们奔向世界的四面八方,去认识新的朋友、开始新的旅途。
周安毕业后留校读研究生,常山准备接受保研,他们继续在一起。高跃不止一次托周安照顾齐飞。周安安慰高跃:“齐飞其实比你有主意。你倒是有时候挺不让人放心的,我还担心你呢。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,自己当心自己吧”。高跃听到后,心里感觉好多了,半开玩笑道:“你就跟齐飞说,我找外国人去了,让他也努力找人”。周安笑道:“你找火星人、找火星机器人我都不管,别得一身病回来”。高跃说:“我还真找人啊,估计要过一阵再说”。周安点头。
高跃和齐飞的日子很正常。齐飞同宿舍的同学暑假离校后,高跃当天就住了过去。两人一起消磨时间,就好像不存在分手这件事。高跃一直提不起劲来整理行李,三下两下的打包,乱堆在齐飞的寝室地上。他们和以前一样吃饭、睡觉、逛街、看电影。高跃给齐飞买了很多武侠小说。
登火车的前几天,他们哪里都没去。有两大包要托运,齐飞和他一起去火车站运走。剩下的,主要是高跃不用的书,都送给了齐飞。高跃唠唠叨叨把英语书分门别类地在齐飞的书架上放好,告诉他如果想留学,什么时候看第一本,什么时候看第二本。高跃学英语颇有心得,他把笔记本划了重点,留给齐飞。齐飞不太起劲,点头表示知道而已。
上火车前的晚上,高跃和齐飞在寝室里关着灯聊天,一直聊到凌晨。高跃彻底坦白他的历史,一切细节,包括他如何欺骗白喜喜、如何和老姜吵架。齐飞不象上次那么激动,平和地问这问那。
高跃说:“圈子里都说半年就会分手,我们这么长时间,算是很相配了,你以后找人,别在乎是不是漂亮,要找个脾气好的、嘴巴笨、人也笨的”。齐飞说:“这话你每天说,我听腻了”。高跃笑笑,继续絮叨:“你千万别老替别人想。自私点,把自己照顾好了再照顾别人”。齐飞嗯了一声。高跃说:“你的性格比我好,你一定会比我过得好”。齐飞又嗯了一声。
齐飞送高跃去火车站。在一片纷乱中买站台票、排队、找座位、放行李、帮别人放行李,没有机会说体己话。高跃知道齐飞没什么文采,有心事也说不出来。上车前抱着他,就象普通的两个老朋友分手那样,互相拍背。
火车开动,不可抗拒地把高跃拉离地球的这个角落。齐飞挥手、笨拙地说再见。高跃还没反应过来,齐飞的身影就一转眼消失在列车的窗子里。
在火车上,高跃看着窗外的景物飞快地退后,心里空空荡荡,惆怅至极。他想起,虽然跟齐飞在一起很久,但是很多计划一起做的事情都拖拖拉拉没做。他回忆以前的计划:“以后一起去山里住两天吧”、“以后一起去路边摆个算命摊骗钱吧”、“以后一起养只小乌龟吧”……
可是已经没有以后了。
高跃的眼睛不争气的要湿。他懂事后,虽然家境贫寒,但是一直是寒门太子,娇生惯养、没心没肺,从来没有人能伤害到他的心灵。自从踏进G世界这个圈子,他经常难受。他心底经常自比为狼,独来独往、不受牵挂、不受伤。可是现实中他作不到。他想:就真的是狼,受了伤也一样很疼。
他想到齐飞,他现在一定在宿舍难受。嘱咐了周安他们这两天多去陪他,他们能做到吗?齐飞是一个善良的人,当时在聚会初次遇上的时候,小林和周安都有要追他的意思,被高跃快速地下手先抢到手。当时成功的高跃得意洋洋。在火车上他想:自己是不是害了齐飞?如果齐飞跟了周安,现在想必正在校园里亲亲密密,根本不会知道伤心为何物。哪怕跟了小林、大鹏、甚至老姜,他们至少不会象高跃这样忽然一拍*远走高飞。他想:如果竞争对手确实比自己好,那就不要去抢,否则害了别人,这个债还不起。
高跃又想起齐飞以前说过,只有有大智慧的人才能处理生活中的福气。高跃应该是只有小聪明的 蠢人,没有大智慧,否则为什么会反复地在伤心的泥潭里挣扎?可是齐飞为什么也伤心?他是一个非常沉稳、清澈、聪明的人,他很有主意、不贪心,可以说有大智慧,为什么他也在挣扎?高跃想得头疼,想:有大智慧的人也有脆弱的地方,如果交往了糊涂的人,也会被别人伤害。必须要两个人都有大智慧,才能处理一切风风雨雨。
伤心就象牙痛,让人吃不下饭。齐飞给他准备了一些点心,高跃勉强吃了点,小心地包好收起来。他想:和人交往就象吃蛋糕,小孩子吃不到蛋糕就叫,断顿了就哭。大人吃多了,就好些。没得吃了也就略微遗憾一下。人都是这么成长的。他想:自己还是不够成熟,否则为什么会想没有蛋糕的小孩一样闹心?
在家的日子过得很快。高跃的父母看到儿子回来很高兴,也很骄傲,领着他在朋友、亲戚间到处串门、夸耀。高跃到处说笑、说甜言蜜语,也听了几耳朵甜言蜜语。提取旧行李、准备新行李、办护照、办证明、办签证、买机票……天天比上学还忙。高跃的心情在两个礼拜后渐渐正常。他第一次在社会上办事,尝够了小人物渺小、弱势的苦恼。当他求爷爷告奶奶把所有的章都凑全的时候,已经被折磨得连骂娘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回到家的第二天,高跃给齐飞打了个电话。两人没有约好打电话,齐飞忽然接到电话很高兴,说个没完,看齐飞似乎精神还行。他又给周安去了电话,周安确认齐飞虽然有点蔫,但是人前确实看起来正常,晚上周安还拉他打牌。高跃觉得齐飞有事情干总归好点,略微放心。
整个夏天,高跃给齐飞去了很多email.齐飞的回信开始的时候不很稳定,前一封平常,后一封激动。高跃在办事之余,整下午整下午坐在网吧里写长长的email安慰、开导他。其实道理还是那些话,嘴上说过无数遍的。但是高跃想:齐飞第一次分手,不知道分手后过一、两个礼拜心情会慢慢回复,这个期间有个安慰总比没有强。
齐飞在两封信里说要等高跃、不分手。高跃回信的时候坚决地把这扇门关死。他想:如果自己是情种,就应该放弃留学,去齐飞那里工作。既然自己不过是这个世界上30亿雄性人科动物里普通的一只,何必藕断丝连。过去了的事情,继续前进吧。他跟齐飞说:我们分手,你什么都没有损失。现在如果不后悔分手,以后就将后悔不分手。
这件事情,让高跃觉得自己确实似乎成人了,不再是小孩。以前无论跟谁在一起交往,都是两个人的事情,涉及的不过两人之间的感情。但是和齐飞,却牵扯了自己的前途、齐飞的家庭 – 齐飞的外婆和母亲需要照顾,导致他不可能远行。
高跃不可能放弃学业,齐飞不可能放弃对家庭的义务,他们的关系在两个分道而离的命运车轮前一拉即断,毫无反抗的余地。事情就是这样。
高跃对自己、也对齐飞说:我们已经不是小孩了,眼界要开阔、心胸要广大,个人情感,不值一提。成年人就应该为了事业、家庭忍受痛苦。这是男人的命运,是成长的必然。世界上、历史上,为了理想、家族、国家而放弃个人些许“闲情”的,比比皆是。我们不过是纭纭众生中的两个普通人,何德何能,可以奢望能够跳出轮回?
[结尾A之不是结尾]
两个人在一起生活,随着交往加深,会互相信任、不再虚假,以本来面目相对。但是如果真面目本身丑陋,短暂的蜜月过去就会分手。
高跃和齐飞的真面目算是很相配了。和齐飞交往的时候,高跃觉得世间任何两人之间的关系,最甜蜜不过如此。他以后将会知道,爱情的甜蜜远远有比这更高的境界,而且不止一层。伴侣之间的互相照顾、互相理解、互相宽容也可以比这更深、更广。但是感情不是论斤买卖。齐飞永远在高跃心里有一个特殊的位置。
毕业后,齐飞回到家乡附近继续读书。他的外婆不久去世。在他的照顾下,他母亲的身体慢慢变好。成人后的齐飞沉稳、成熟、冷静,在他自己的事业和情感世界里积极探索、前进。
至于高跃,他在那个夏天快过去的时候出国留学。随着他的成长,在全新的世界里他有更加曲折、更加激动的经历、发现、和体会。但是那是另一个故事了
最近,一个长期的合作者对我说:你这两个月来做事速度有点慢。我心想:你真客气,我分明是基本停顿,很多时间都用来写小说了。写得很折腾。有的时候写好一章,又整章删掉,觉得没意思。
一开始打算写个上万字的“长篇”,现在直奔二十多万字去。预计居然和实际差二十多倍。和感情沾边的东西,我总是错起来好离谱。
高跃以后几年的经历,我将继续写出来,而且要加紧,免得彻底不合时宜。以前看某人于某年写情感小说,觉得真可笑,现在理解了。但是这个月比较忙。等过几个礼拜再说。在这个期间,高跃在国内的经历就算独立成篇。
不过这样一来,在这个过渡期间,结尾A似乎太短、太难看,既对不起读者、烂尾也不是我的风格。于是再写一个长一点的结尾B,给一个暂时的交代。结尾B和结尾A完全无关,是发生在另一个平时时空的事情。不喜欢结尾A的可以跳过结尾A直接看结尾B.不喜欢结尾B的可以看结尾A.两个都不喜欢的,那就抱歉了。
[结尾B之齐飞篇]
时间飞快过去。物是人非。
那个冬天特别冷。齐飞骑着破车沿着魔都郊区一条偏僻的小马路,回到他租房住的一栋老旧居民楼。天已经全黑了。他回家的路上买了点降价促销的方便面、速冻饺子,饥肠辘辘地赶快上楼。大冷天,楼门洞黑呼呼的。齐飞看到角落里好象缩着个人。他想起报纸上含含糊糊报道的一些事情,有意绕了一下,避开那个人。
“齐飞吗” ?角落里的人忽然说话。齐飞愣了一下。他博士毕业后进了老家一所不错的大学当讲师,但是发展很不顺。上个月好容易转来魔都工作,进了一家很小的四流大学,好歹脱离了原来的环境。在这个拥挤的城市的两千万人里,他除了还不熟悉的同事,应该没有多少认识的人。齐飞迟疑地回答:“是我” ,顺便开了楼道灯。
角落里的人从黑暗里走出来。象个民工,灰扑扑杂乱的长发,草垛子似的扣在头上。身上的羽绒服很旧。齐飞注意到来人身后还有个小孩,大半人高,瘦瘦的,似乎是非主流,染了一头金发。他下意识地退开一步,保持距离,问:“你是……” ?来人再向前一步,进入走廊灯能照到的地方,笑了,说:“不认识我了” ?
那人的脸很白,鼻粱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,跟民工的形象不符。齐飞仔细辨认了一下,惊叫起来:“高跃” ?高跃咧嘴笑了:“你还是老样子,一点没变” .
齐飞招呼他们进门。室内的温暖让高跃舒服得哼了一声。开门的时候,齐飞又吃了一惊。跟在高跃身后的小孩大概十岁出头,金头发,但是不是非主流,根本是个白人小孩,长得鬼机灵的样子。高跃看他惊讶的表情,笑道:“这是狗蛋,大名路德维戈,不过我管他叫狗蛋” .他回头对狗蛋说了句英文,狗蛋转到前面来,大方地用生硬地中文说:“你、好” .高跃解释:“还不会说中文呢,教了半天就会这一句” .
进门一阵忙碌。齐飞租的是一小套一室一厅,里面塞满屋主的杂物,一下进来三个人显得很挤。齐飞一肚子问题,但是先紧着让高跃脱衣服、洗脸,招呼他吃热乎东西。吃光了饺子,狗蛋还说没饱,高跃一点当客人的意识都没有,自己动手给他冲了杯方便面。
坐定下来,齐飞客气地问:“你喝茶吗” ?高跃笑眯眯地说:“我不喝这种茶叶的” .齐飞“噢” 一声,说:“我都忘了” .高跃在沙发里坐舒服点,说:“是啊,我自己都快忘了” .
沉默了一会,齐飞迟疑地问:“你现在……” ?高跃自嘲地笑笑,说:“要饭了” .齐飞奇怪地问:“怎么会?你不是一直在国外很好” ?高跃嘿嘿两声:“吹吹牛而已。其实我去美国的第二年,就跟老板吵架,退学了” .齐飞吃惊:“什么” ?高跃耸肩:“当时也是冲动,不过退学就退学了。去过巴西、日本混饭吃,后来又回美国,在纽约码头摆一个小摊,最近被美国移民局查了,於是赶快跑回来” .
齐飞看他说得轻描淡写,一阵冲动,把高跃的手拿起来。上面满是老茧,皮肤干裂。齐飞慢慢说:“你吃苦了” .高跃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,说:“身在其中,随波逐流,一点都不觉得” .齐飞没说话。过了良久,看着狗蛋,问:“他是……” ?高跃道:“我在国外认识一个,噢,朋友,你知道我是什么人” .齐飞点头。高跃继续说:“我们在一起好几年,一起在巴西开皮包公司骗钱,一起被黑帮打得半死,一起去日本教英文,学校发不出工资,我们一起跑回美国,一起摆小摊。很困难,我们互相支持、互相鼓励,一起住最便宜的地下室” .齐飞没想到高跃居然有这种经历,一时难以接话。高跃扭头看了一眼狗蛋,说:“狗蛋是他以前男朋友的前任男友跟别人乱来生下的,没人要,现在归我了” .
齐飞问:“那,你的……朋友呢” ?高跃耸肩:“不知道。两个月前,他有一天说出去买吃的,把我们所有的钱拿着,再没回来” .齐飞惊呼:“怎么会” ?高跃摊摊手:“不知道,也许跟人跑了” .齐飞沉默半天,说:“你伤心吗” ?高跃平静地说:“头两天我忙着到处找他、报警 - 移民局否则还盯不上我,后两天有点伤心,不过也就那么回事” .
齐飞问:“那你现在什么打算” ?高跃扶了扶眼镜,说:“如果我能住你这里,就住着,否则我带狗蛋去看看凭他的白人脸能不能骗点住店钱” .他说着一指墙角的小旅行箱:“折腾这些年,全部家当都在这里” .他扭头看齐飞,说:“我从周安那里知道你在这。听说你这些年感情、事业也不顺” ?齐飞苦笑,说:“是” .
高跃停了一会,转话题问:“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” ?齐飞不解地看他。高跃接着说:“以前大学的时候,你说过,就算我以后要饭,也可以来找你” ,他停了停,问:“还算数吗” ?齐飞很久没说话。高跃很了解齐飞,看他不说话,细声细气地说:“你这句话很暖心,我一直记得”。齐飞愣了一下,慢慢说:“我也记得,当然算数,我跟你说的话都算数的” .
高跃笑了。他们互相抱在一起。高跃体贴地说:“这些年你也吃苦了” .齐飞闭着眼睛,没有理高跃的话,自顾自说:“刚才你说你到处流浪。你以前说过的,你流浪要带着我。我们可以一起去巴西、日本、一起去纽约偷渡、一起住地下室” ……他抬起头,看着高跃,说:“你没有守信用” .
高跃看着他,没有说话,只动作。
良久,一切平静下来。狗蛋在卧室外大喊着什么英文。高跃抬头听了一会,笑道:“他说他困了,问睡在哪里,还说这个卧室很不隔音,他全听得见” .齐飞脸红了。高跃从床上爬起,随便穿件衣服,说:“你别起来了,我去安排他” .齐飞也爬起来,说:“我来吧,我一点都不困” .
把狗蛋在外面客厅的长沙发上安排完毕,两人回到卧室,在角落里坐着聊天。齐飞问:“你今天之后的打算呢” ?高跃笑道:“给你看个东西” ,从小旅行箱里拿出一迭纸。
齐飞接过来,读着:“高跃……西太平洋大学神学博士……加州理工大学电脑学博士后……” 他吃惊又好笑地抬头:“这是什么” ?高跃示意:“接着看” .齐飞接着看:“……巴灵顿大学首席终身教授……哥伦比亚大学校董……奥巴马竞选团队特聘秘密国师……在美国国家大图书馆二十年如一日潜心研究……发现鸦片战争中流落国外的孤本>,乃唐朝天位大通灵师袁天冈在>夹缝里所著……放弃国外高薪聘请,毅然回国,创建高氏命理咨询事务所、创立哈佛大学中国分校……长期致力于反三俗斗争……”他看不下去,笑道:“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” .
高跃得意地说:“以前读书的时候我特纯洁,这几年骗术正经练得很厉害了。你不觉得现在国内风气很乱,我是广阔天地,大有作为吗” ?齐飞瞪大眼睛:“你不是开玩笑吧” ?他劝道:“你好歹也是大学毕业,光靠你的英语,进外企或者当翻译都行啊”。
高跃哈哈大笑:“游戏人生嘛。老闷着上班我可受不了。以后狗蛋给我当跟班,靠我的嘴巴、他的白人皮子,爷俩连手,挺有面子的”。他眯起眼睛,似乎回忆什么,慢慢说:“在国外,曾经有一个人说我是魔鬼……魔都是个魔鬼的城市,那么多有钱人,其中一定有很多人痛苦、彷惶、恐惧,我来帮他们分担吧” .
他走到窗前,外面是灰朦朦的黑夜,清冷的路灯照着破败的、垃圾成山的大院,几个破塑料袋在西北风里萧索地飞舞。高跃豪气涌起来,说:“齐飞,我这次信守诺言。我们不分离,一起在这个荒唐的世界里流浪”,他转过头,认真地说:“我骗尽天下,但是再不会对你虚假”
[结尾C之老姜篇]
一个周五,姜河总经理心里很烦。他前两年经过多年辛苦内斗,终于如愿以偿地扶正,当了某跨国公司在这个小城分支机构的总经理,可是迎面而来的是全行业、全世界的经济不景气。十年前他的收入在全城是最高的,现在他的收入还是那么多,但是连政府里油水部门的一个科长都比不上。
下午他跟一个老部下互相感慨好日子一去不回。之后例行巡视的时候,严厉呵斥一个工作不达标的新员工,对方居然甩脸色,大喊:“你这一千块钱老子不挣了”,转身而去。气得老姜脸色发白,却也无可奈何。
下班后他不想那么早回冷清的家。他家在曾经是本城地标之一的一栋高层公寓楼里,风雨十几年,看上去很破旧了。在房地产大跃进刺激下,崭新的高楼大厦到处拔地而起,那栋老楼夹在中间,看着挺寒酸。公寓里的装修也过时、老化,反正基本是一个人住,一直没心思整理。
圈子聚会停了好久。网络如今这么发达,QQ、同城论坛更方便,新人一般不再理睬这种老式的聚会。就是偶尔举办聚会,也成了几个老头忆旧的地方:小林成了老林,大鹏成了鹏处长、结婚了,老鬼身体很差,甘栋离开本地去南方发展,庞氏兄弟的小店破产、不知所踪。
城市里的G吧多了不少。老姜开车去一个离大学不远的G吧。时间还早,里面没多少人。他转了一圈,忽然看到一个不错的面孔,看上去二十七、八,但是G保养得好,也可能三十多。挺秀气,一个人坐在吧台上喝酒。他凑上去,问:“能坐这里吗”?那人抬头看了老姜一眼,说:“我有伴,马上来”。老姜自顾自坐下,想:标准的拒绝借口。最近被拒绝得越来越频繁,看来是真老了。他人老成精,还想再试试,老着脸皮说:“我就坐一会,等你的伴来了我让”。对方耸耸肩,无可无不可地继续品酒。
老姜试图地说话,想看看对方是什么人、兴趣点在哪里,对方根本不理。老姜颇为无趣,才要起身,对方的伙伴真来了。一个中年人,大概三十多岁,很普通的一个人,皮肤挺白,戴副眼镜。来了以后两人小声说话,大概嫌老姜占了地方,打算换座位。
老姜看着来人就觉得有点眼熟。两人临走的时候,后来的那人随便四下打量,眼神灵动。他忽然想起来,脱口而出:“高、高跃”。
高跃愣了一下,回头看老姜,很久没有反应过来,迟疑地问:“你是……”?老姜自嘲地笑笑:“看来我真的好老啦,也胖了,我是老姜啊”。
高跃吃了一惊,上下打量,说:“真的是你”……他连忙抱歉:“对不起,我眼睛不好,这里光线暗”。又指着先来那人介绍:“这是我的伙伴,叫齐飞”,他想起来:“其实十几年前,你们在聚会上见过”,他又提醒迷惑着的齐飞:“齐飞,我们认识的那个聚会,就是老姜组织的”。
三人寒喧着坐下。老姜遇到熟人,很高兴,吁吁叨叨着问长问短:“高跃,我听说你出国了”?高跃道:“我确实拿到了美国大学的录取信,但是当年签证怎么也通不过,就去了齐飞老家的一个公司工作”,说着和齐飞互相对视笑了一下。老姜“哦”了一声,又问:“你一直在那里工作”?高跃说:“没有。我跳了好几次槽,后来自己还开过两个公司,都赔钱。好在齐飞博士毕业后还算顺,现在在大学是学术骨干,要不然我饭都没得吃”。老姜有同感:“是啊,现在做生意,要是没有门路,确实很难”。
高跃点头,说:“我也折腾不动了。前两年齐飞帮忙托关系,我进了他们大学附属中学当代课老师”。老姜笑道:“真想不到你居然当老师了”。高跃也笑:“岁数大了,总稳重些。不是正式编制,是代课老师,希望过两年能转正”。
齐飞一直没说话,这时候插嘴:“高跃想了好久才决定去当老师,我费好大人情,学校才同意要他”。高跃转头看他,笑着说:“别到处告状了,我这不是想通了吗”?他又回头对老姜说:“我忽然明白了,我跟齐飞没小孩,没什么费钱的爱好,又早从他们学校买了平价房,两份工资,平常过日子怎么花都花不完,何必再折腾,没病没灾就行了”。
老姜点头,说:“真好”。高跃问:“你这些年怎么样”?老姜简短地回答:“就那样,还一个人”。高跃诚恳地劝他:“你现在年纪渐渐大了,找个差不多的安顿下来吧”。老姜感慨道:“找长久伴侣的黄金时间是25到30岁,我当时随手把时间浪费了”。高跃没说话。老姜又感慨:“高跃,你性格变了好多,说话稳重多了”。高跃说:“当老师了嘛,总要为人师表”。
老姜想起来,问:“你们怎么会回来,旅游”?齐飞回答:“你不也是我们校友吗?我们大学搞了个千年校庆。好多班级顺便办同学会,你不知道”?老姜一愣:“我不知道。创校的校长没死多少年吧,怎么会有千年校庆”?高跃耸肩:“谁知道,好像是宋朝的什么书院院长被官府追认为本大学首位校长了”。三人大笑。
高跃笑完,感慨道:“这次同学会见了好多同学,都好优秀。以前的大肥成了大老板,麻子年纪轻轻当经理,老八也当处长”。齐飞打断他,喊了一声:“高跃”。高跃转头,改口笑道:“不过我也不错,嫁给教授了嘛”。齐飞笑得很甜。
高跃给老姜看了几张和齐飞这些年在一起的照片。照片里两人很阳光,对着世界傻子一样笑。老姜一张一张看得很认真,随口问:“怎么这里还有一个外国人”。高跃看了看,回答:“哦,齐飞的姐姐去德国留学,嫁给他,毕业后两人一起回中国,现在跟我们来往很多,叫路德维戈”,又加了句:“不过我们叫他狗蛋”。说得大家都乐了。
晚上,在酒吧门口分手。高跃跟老姜握手。老姜说:“认识你真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。你的那个领带夹我用了好久,现在还在呢”。高跃迷惑地问:“什么领带夹”?老姜挥挥手:“没什么,不说了”。
高跃和齐飞并肩离去。他们穿得很普通,是城市里两个普普通通的中年人,一转眼就消失在夜幕里霓虹灯下的人流中,再看不见。
老姜在原地站了一阵,不知为什么叹了口气,转身独自走开,很快消失在大街另一侧的人流中。
几个十几岁的少年染了五颜六色的头发,大概要去附近的廉价旅馆开房,勾肩搭背从酒吧出来,大声嘻笑喧哗,酒吧门口的小空地上一时喧嚣不已。
最好的故事永远埋在人生的悲剧里,而悲剧的人生总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。对比欧树的故事,高跃的喜怒哀乐不过如此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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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7年,他可能是云南省乃至中国服刑时间最长的“反革命”犯,在国外也属罕见。
一个月前,77岁的他获释,被人搀扶着走出官渡监狱,家乡敬老院收留了他,可是衰老的身躯和淡漠的亲情,让他只能整日蜷缩在床上,就像来到另一个监狱。自由和故土就在门槛之外,这么近,却又那么远。
他的刑期为何长达57年,在牢狱中怎样度过漫长岁月?处于中国历史上最大变革期的这57年风雨,是否也逾越高墙波及其命运流转?57年之后又如何面对一个全新世界?
他会是电影《肖申克的救赎》里那个被体制化然后又被自由所杀的假释老头吗?
新街镇敬老院坐落在镇郊田野中一棵巨大缅树下。它借用了隔壁一座残败古庙的一角,泥墙上挂的还是撤乡并镇前的“新街乡敬老院”木牌,储物柜外侧可见30年前漆写的“新跃公社”字样。正在膨胀的小镇上的居民少人知道它的存在,它似乎活在时光与尘世之外。6月28日,这里来了一个同样命运的老人。两名监狱警察开车从几百公里外把他送来,恳请敬老院收留:“他以前犯有反革命罪,坐了57年牢,现在释放,可是家里人都死了。”
老人被安置在小院东北角烤火屋的隔间里,曾先后有4名老人在此度过最后时光。
现任主人离终老也并不遥远,他佝偻得厉害,双腿像竹竿一样细,需要扶着旁物才能走一点路。工作人员买来一个塑料小桶做夜壶,这样就不用去院外的旱厕。用塑料袋包了一件毛衣,把口子扎上,让他坐地上时垫着,还可以手拉着袋口在地上挪动。
他来这里10天后,我们首次前去敬老院探望。他正这般姿势坐在地上抽烟,地上散落着一些烟头。他瘦骨嶙峋,牙齿几近掉光,但目光依然犀利。大家扶他坐在凳子上,给他点上一支烟,他吸了一半就把火掐灭,独自发呆。“你出去多少年了?”我们凑近他耳朵大声问。“十多年了。”“你知道你现在在哪吗?”“在家了嘛!”这时他脸上露出一点笑容。再问他多大年纪,他回答说“二十几了”,还说“想做点事业”,继而用含混不清的语言说了些什么,大家都没听懂。
我们递给他一个本子和一支笔。“欧树。”他抖着手,两次写下他的名字,再慢吞吞加上一句“老欧感谢政府与干部”,全是繁体字。然后继续发呆。
“他有时清醒有时糊涂。”敬老院院长戴学义说。更多时候,他坐在床上,斜靠着墙,眼睛似闭非闭,看着白昼升起和黑夜沉降。他如果在想着往事,往事就像蚊帐里的苍蝇,嗡嗡地在脑海里进出。
6月27日早上,欧树吃过最后一顿囚餐,脱去深蓝色囚衣,换上监狱买来的深蓝色西服,穿上崭新布鞋,把57年的全部家当——几件衣服,几页减刑裁定书,一顶毛线帽,几张说不清来由的纸,一张闲来用铅笔写上“伍圆”再加个线框的“纸币”,几片药板——装进一个深蓝色旅行包。两名警官和一名司机带着速效救心丸送他上路了。
欧树不知道,他可能是云南省乃至中国服刑时间最长的“反革命”犯,在国外也属罕见。2007年,英国一名被判终身监禁的犯人病死在监狱,因坐牢55年居全英之最,而被世界媒体广为报道。
车特意开得很慢,欧树不停抽着烟,一直盯着窗外。傍晚终于到达大理州弥渡县新街镇,这就是他的家乡。当新街派出所所长用家乡话欢迎他回家时,他喜笑颜开。
欧树在当地已无任何资料,镇政府从来没有面对这样的事,第二天一早召集各部门紧急磋商,决定安排他住进镇敬老院,日后再申请办理“五保户”。派出所当天为他办理了户口,“宗教信仰”一栏注明“无”。他小心翼翼想把户口本放进胸口的西服内袋,可是手抖得厉害。随行警官帮他放好,系上扣子,他又紧了紧衣领。
他被搀扶着走进镇敬老院。安置好后,警官正要离开,他突然站起来似乎想要跟着走。警官扶他坐回去,告诉他:“你到家了,就在这里安享晚年!”他攥紧警官的手,舍不得放开。
欧树已经告别旧身份,迎接新生活。外人如果担忧他无法适应这个崭新时代,可以去他寄居的敬老院看看,会发现他并没有像布鲁克斯那样,被街头疾驰的汽车惊扰,一把年纪了还要去超市打工,因为动作迟缓而遭受顾客和老板的白眼。中国的年GDP和财政收入在高速增长,有能力让欧树这样的老人只需呆在房间里休养生息,所以他没有理由像布鲁克斯那样说“我不喜欢这里,我决定——离开”,然后悬梁自尽。
实际上,欧树已经老得无法“离开”。7月22日我们第二次探望他时,他比两周前老了很多,工作人员扶他到院子里散步,他几乎站不直,坏了松紧带的裤子几次滑落到脚面。我们把翻拍好的那张档案里年轻时的黑白照给他看,他面无表情看着,左眼却渗出一滴浑浊的泪珠。
这天是他住进敬老院后唯一一次走出小屋,其他时间全在那个泥墙和木棉瓦搭建的屋子里度过,包括吃饭、洗脸、擦身子、大小便、想心事等等他所有能做的事情。
每天早上6点半,他不再早起散步,而是躺在床上,睁眼看着房顶。想抽烟了,他就慢慢挪到门槛前,坐在地上,举着烟,对着院子里喊:“火!火!”
他的老家黄旗厂村就在4公里之外,但他从没提出去老家走走,倒是他八十多岁的姐夫、堂姐带领一帮亲戚来看过两次。姐夫马支说,欧树父亲劳改十多年后就释放回家了,直到1990年去世;欧树1960年转入云南省二监以后就失去联系,后来大家都以为他死了,每年清明节会给他烧些纸钱。
村干部给他介绍每个亲戚时,他只是笑笑,不说话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他只记得自己和村庄的名字,小名里有个“福”字。亲戚们哭了,他也跟着掉泪。
这是欧树重获自由后与家乡仅有的两次接触。敬老院其他5个老人从不进他的屋子和他聊天,也许嫌这里太脏。欧树来后头半个月还能吃些东西,敬老院变着花样给他做米线、饵丝、米饭、稀饭,但后来他就很少吃,而且好几次把大小便拉在床上,把敬老院院长戴学义吓着了,连忙跑去镇政府汇报,镇领导也没有好办法,只吩咐叫他每天作好记录。
戴学义说,欧树是建院20年来最费心的老人,他和另一名男性工作人员都50多岁了,照顾欧树显得很吃力,尤其是面对一大堆的脏床单、衣服,想花100元请妇女来洗都无人愿意。
这个小小的乡村敬老院,有自己的猪栏、鱼塘和菜地,全靠自己种养,去年的开支仅1万多元,但戴学义表示,这不是不送欧树去医院的理由。他懂些医疗常识,觉得欧树没有生病,只是老年痴呆。由于多日只靠米汤为食,他担心欧树将不久于人世,等不到春节搬进敬老院新大楼的那天。
7月23日上午,戴学义去黄旗厂村找到村干部和欧树的亲戚们。大家对他热情相待,称赞他“菩萨心肠”,对欧树的照料“比农村里很多人对亲生父母还要好”。但当他提出,希望村里能有人去帮忙洗洗脏衣物时,村干部微笑而坚决地说:“不可能。”欧树的堂侄媳说,她天天忙着要烘烤烟叶,实在脱不开身。
欧树父亲去世后,欧树的大堂侄最后继承了他家的草房,几年前用在外做破烂生意赚的钱,在上面建起一栋3层小洋房,在村里显得鹤立鸡群。我们问,是否考虑过接欧树回村里走走?二堂侄沉默片刻后说:“他一样都不认得了……。”欧树85岁的堂姐则挥手摇头——“麻烦!”
他们强调对欧树父亲当年的亲情:他释放回家后给生产队喂猪,后来眼睛和腿都坏了,主要是这两个堂侄长年照顾,直至去世。现在再冒出一个“死了多年”的人,还需要他们照顾,他们觉得已仁至义尽。欧树姐夫马支说:“政府要么早年放了他,要么就一直关到老死,现在把他放出来,对大家、对社会都是个累赘。”
欧树释放后遭遇的亲情冷遇,和健康状况的持续恶化,让远在官渡监狱的原责任警察王桂春感到吃惊和难受。他否认在欧树77岁高龄后释放是监狱“甩包袱”,而是他的刑期到了,就必然要出狱。
“他获释时身体还是不错的,而且确实想回家,但出去后一切都变了,对一名老人来说,适应起来比较痛苦。更可能出去后,失去监狱里原有的精神支撑。”王警官仔细询问后,这样分析欧树的变化。
“那就是,监狱里他遵守监规,受到尊重,作息规律,有独立人格,对自由和家乡的想念让他觉得还有盼头。但出去后这个念想就没了,不知道活着该干什么,应该怎样与别人打交道。他本来特别爱抽烟,但如果现在都不接你的烟,说明他把心门关上了。
他一直是个倔强的人。“
近两年,四川、江西等地监狱相继提前释放大批老病残犯,引起了社会广泛关注,褒贬不一。主流意见称,这批犯人由于政策限制滞留监狱,加剧了监狱医疗、警力资源的紧张,应该让他们在通过人身风险评估后早日回归社会。云南省监狱管理局也在进行同样努力,尚未得到上级答复。
反对声音里,有两种互为交锋:一种认为,就应该让他们在监狱里品尝失去自由的恐惧,以对犯罪形成震慑;另一种认为,让习惯了监狱生活的人回到社会,那才是真正的恐惧。
由于欧树不能言说,无法得知他从一个渴望自由却又习惯体制化生活的囚犯,到获得自由却反被自由困在床头的糟老头,他的内心究竟倾向何方。也许他真的老到无法辨别,任由时代将他推波助流。
欧树那个蓝色旅行包里,有一张纸上写道:“梦缘:你说要来看我的吗?我每天都在判(盼)忘你的到来,每次想到你,心都是那么疼。你过得还好吗?我真的好想你啊!你让我疼的是撕心裂肺。二十几年了,今天才明白想念的意思。想念会让一个人情不自禁的流眼泪。”
不是欧树的笔迹,但欧树在后面写上了自己的名字。旁边是一块泪(水)渍。
我们想念给他听,他轻轻摇头,苍蝇从他长满老年斑的头顶飞起。一切都是过眼云烟。他现在是一名77岁的垂死老人,躺在家乡和自由的边缘,等待死神的敲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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